程风致见裴云阙很多次,见廖宋的次数也不算少,但很少同时见到他们两个。
难得的几次,他们俩肢体语言上并没有多么密不可分,那次两人甚至话也不多,只是一起,并肩出现而已。[一起]像道密语魔咒,只有裴云阙和廖宋掌握钥匙,将一道无形屏障横亘在他们与其他人之间,谁也无法插一脚进去。
刚好,廖宋那天手不知道在哪豁开一道口子,以程风致绝佳的优秀视力都看不清的伤口,再晚点发现都会愈合的那种,裴云阙却不发一言地把她拉到一旁,问得细处理得更细,那个神情,如果程风致不看廖宋,会以为伤口是立马得截肢的程度。
他跟尤家的千金见过一次面,尤蓝提起他们,说裴云阙就好像有一种天生的特异功能,无论视线在哪里,注意力都会分出一部分放在廖宋身上。
不管廖宋在不在场。
尤蓝补充道,她跟廖宋第一次正式见面,廖宋陷入不大不小的麻烦,结果裴云阙那次就刚好来找她。有时候他俩只出现一个,你都觉得缺点什么似的。
程风致很少有大脑一团乱的时候,即使在最危机的、被发现的边缘,他的设备已经快被检查出的前五秒,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他能看出来,裴云阙最近的动力完全就是这件事快结束了。
之前动力可能还包括着看到裴家倒台,现在?可能跟他一样,都是靠着惯性罢了,整件事落幕大鱼落网,估计第一时间就会冲去找廖宋,程风致觉得以他的性格,吩咐自己把他腿打骨折再去卖惨都有可能。
裴云阙状态稳定甚至超常,建立在有人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的基础上。
那就像沙塔的基底,一切的一切都建在那个上面,一旦坍塌,他遵循过的所有规则,很有可能就是一堆废纸。
程风致把这个视频来回看了十多遍,无数次放大看细节,分析她受伤的部位和……存活的概率。对方没有拿利器,只是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工具——拳脚和棍棒,就像招猫逗狗一样,她凭着下意识护住最脆弱的头部和腹部,打手便会用棍子挑开她的手腕。
他看得心一点点沉下去。不是因为别的,程风致看过比这残酷无数倍的视频,也亲眼看过熟人被劫持杀害,那是促使他走向这条路的原因之一,但他很少看见这样挨打的人。明明有意识,但不吭声,也不求饶,只是尽量避免被打到后脑勺,太阳穴这些致命位置。对方大概也收到了消息,并没有下死手。
只是廖宋本来病也没好透,人又瘦一大圈下去,没有脂肪保护……
“程队,你别担心,我已经拿去数据库让他们做对比了,林局说在N3点等你,周三收网,你一定要跟这个——”
程风致一把扣住下属手腕,声音几乎要劈了:“你拿给技术科了?!”
“没……没没!没呢!我这刚刚才收到,就来了!”
小青年吓得说话都差点打磕巴。
程风致收起失态,沉默了将近两分钟,最后咬住后牙槽,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在C6、R1、E3的点加派人手,二十四小时轮版,保护好人证,一个都不许丢!这个——你找两个可靠的,口风紧的技术同事,来找我,现在!”
尽管拍视频的人努力把一切信息隐去,但程风致还是看出来这是一个南北朝向的废弃厂房。
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在裴云阙发现之前……至少找到位置坐标。
那条大鱼可控,他想要什么、狗急跳墙的时候会做些什么,程风致都不担心,一是有为他准备好的预案,二是那个人这一生被贪欲这条狗链拴得死紧,有**的人就是可控的。
但裴云阙不是。说得难听些,他如果有可以任人拿捏、摆布、猜测的狗链,那握着绳头另一端的人,是廖宋。
而这个人,现在被打了个半死。
可惜程风致算漏了一件事,对方能抓到廖宋做饵,自然知道该威胁的人是谁。
等程风致三个小时以后想起来,直接赶去了技术科集体关小黑屋的酒店,裴云阙正在套房里休息,技术科守着干活的庄炜正要把同事们叫醒,他被反拦截后屏幕上出现了一段三十秒的视频,他准备拿给他们看看。
程风致及时拦下,把庄炜叫到了走廊上,让他转告其他所有人他的安排。
“除了裴云阙。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直接。”
庄炜诧异道:“找这种坐标、人员名单,小裴很快的诶,他记忆力很好,昨天还默出了之前的密——”
程风致食指向下,点了点屏幕,轻声道:“这个,他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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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炜顿时噤声,过了几秒想想不对。
“可是……可是这情况看起来有点危险,”庄炜指了指屏幕,皱眉低声道:“我妈是医生,您看最后两秒,这个女生最后咳得那两声,是血呛住了嘛,但是声音不太对劲……如果胸骨骨折导致气胸、血胸就麻烦了。”
“要我说,您还是跟小裴讲下吧,那边联系上他,至少会让他们俩通个电话吧,他们肯定抓人也不可能是为了打给我们看嘛,肯定是想换点条件。”
程风致越过他肩膀看去,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说的对。裴云阙刚好睡醒了,离我们还有十米。你跟他说。”
庄炜:!!??!
“说什么?”
一道懒散悦耳的男声从庄炜背后传来。
“你怎么来了?不是下周三收网吗?你好闲啊。”
裴云阙看见程风致,拉伸臂膀的动作一顿,下意识皱了皱眉,话风一转,顿时有些阴风测测:“你不要跟我说,时间又拉长了。”
程风致看向走廊窗外,没接腔。
庄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不是的,你别误会啊弟弟,人肯定没事的——”
裴云阙半开玩笑的神情淡了下去。
程风致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庄炜:“我的意思是,人肯定有事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逃不出我们林局和程队的手掌心,其他地方要提前一天收……”
裴云阙平静地看着他。
庄炜能理解一点为什么程风致要把这个差事推给他干了。
裴云阙这些天一直都是话少事少技术**的代名词,效率高到可怕,脸还这么逆天,他们科长亲自来问这壮丁从哪抓来的,摩拳擦掌准备未来抢人的。
裴云阙从没有这样过。
就像无边草原上的猛兽突然停下,因为闪电正撕裂整片天空,而它随时准备与天同归于尽。这种让人背脊发冷的气场,几乎冻住了周遭空气,让庄炜恨不得立刻脚底抹油从窗户逃命跑路。
裴云阙抬眼看向程风致,只说了两个字。
“廖宋。”
不是问号结尾。
程风致短暂沉默一两秒:“对不起。”
裴云阙眉头也没动一下,视线转一圈,盯住庄炜手上横放的手机,还是黑屏状态。他朝庄炜摊开掌心。
庄炜无助地捉紧了机身,他忽然觉得程风致的决定还是很对的。
努力有了结果再告诉他比较好吧——
裴云阙直接把手机抽出来,拨开屏幕,头也不抬:“密码。”
庄炜:“呃……”
裴云阙抬起上目线扫了庄炜一眼,黑眸里无波无澜,再垂下眼,没有二十秒,试出了开机六位数密码。
开屏的瞬间,停在一个令人不适的画面。
也是刚才庄炜指出的,因为骨折有可能造成气胸,从头到尾这也是她唯一一个神情较为清晰的镜头——清晰的痛苦。她在试图呼吸,却不得其法。
庄炜有点后悔了,他们刚才研究完视频怎么就没退出呢。
裴云阙顿了两秒,把视频从结尾拉回了开头,从第一秒开始播放。
庄炜觉得他二十八年的人生都没这一百秒漫长。
他已经不敢看裴云阙的表情了,只能无助地看向程风致。
结果程风致反倒成了最镇定的一个人。
也是,庄炜刚才听他不用拉进度条,都能清晰指出所有要细细排查的点,大概就能猜到了。
程队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程风致:“庄炜,你先回去吧。”
庄炜正左右为难的时候,这个视频也播完了。
一声极细微地声响,他能听出这是手机被按到黑屏的那声。
下一秒,那个手机穿破风声,砸上了程风致的前额,力道之大,庄炜甚至有程队会当场脑震荡的错觉。
程风致没躲,血很快顺延而下。庄炜赶忙拿纸巾要帮他,被程风致按住手臂推开。
“姓程的。”
裴云阙轻声道:“你自己怎么看?你觉得你像人吗。”
话说完,他一眼都没有再看程风致,擦着他的肩头而过。
程风致转身叫了他,开口有些艰涩:“你——不用电脑?是,知道地址方位?”
裴云阙没理他,消失在电梯口。
程风致拿手摁了摁被砸破的地方,大步跟上。
庄炜有些懵:“程队,你们可别两个人去啊,找副队派人手啊——!”
程风致摆摆手,扔下一句:“我刚刚嘱咐你的,你赶紧去,有什么消息、人员资料立马传我!”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担心。
担心裴云阙疯起来会把一切毁于一旦,他不继续帮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他要做其他的呢?哪怕只是分神,不小心把鱼从网眼里放走了。现在抓到廖宋的人是幕后姓尚的中年男人,算是家养的一条狗,但是给那条大鱼做了二十年事了,滴水不漏、极其狡猾的一个人,操纵裴氏他也出了不少力。裴云阙一个月前潜进了尚茗的私人电脑,摸到了足以让他主子死四百个来回的证据。那份文件得罪的不止是法条,还得罪了一个大鱼也惹不起的更高位置的人。
程风致看到的那个当下想了很多,回过神来,却又愣住了。
他什么都想了,好像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廖宋。
而裴云阙正相反。
他只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