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坐床头,背抵墙壁的人睁眼盯着天花板已经很久了。
屋内没开灯,天色是慢慢暗下来的。
成虞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尽管纷争就发生在几小时前。
见来人能制住少年,看起来比成峰管用多了。
云天虹没做任何停留,拉着小男孩手臂就往小区门口走。
成峰左右看了眼,最后把东西放在杨苑脚边,快步追了过去。
被愤怒烧红眼的少年还要再去追,挣扎间,好像肘击到了身后人。
不明显的一声,那人痛得闷哼,却没说任何话。
成虞一下停了动作。
他搞不清现在自己是在做什么。
像个急于寻求真相,却正在伤害那个让他去寻真相的因。
见他停了挣扎,严紊周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才算吐出来。
得了这点空档,前脚走的那三位,早已上了停在小区门口的车,溜之大吉了。
杨苑该是崴了脚,她半蹲揉了下脚踝,又强撑着站直身体,想去拉成虞。
严紊周瞧见,想先送她上楼休息,但杨苑朝他摇了摇头,举起手机示意了一下。
公司突然来了电话,急事,她现在得回去。
严紊周了然,想扶她去车旁,杨苑看了眼立在他身边的少年,沉默地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置身事外的人终于有所行动,年轻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杨苑身边,
“我送您过去吧。”
男人语气温和,刚才杨苑有留意到他。
要按常人,乍然瞧见这么一出闹剧,都会有些想一探究竟或是吃瓜瞧热闹的心理。
但从这年轻男人面上,除了淡然处之,杨苑没瞧出任何多余表情。
有些人的教养是刻进骨子里的。
过分的热情或冷漠其实都会成为伤人自尊的利器。
恰到好处的平常处之往往最能于无声处安慰人。
杨苑没再拒绝,她看得出,这人跟严紊周该是同公司的,要么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任由他轻轻扶着自己手臂往小区门口走。
裴牧送完人没再回来,隔不多会儿,严紊周微信响了下,该是那人告诉他,自己先回去了。
干涩的双眼被一片冰凉覆盖,成虞抬手捂住了不肯闭上的眼睛。
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裴牧送他母亲到车前。
更没想到,当他紧紧攥着那人手臂跟他不断强调,‘是刚才那个小孩推的人’‘是他’‘真的是他’时,那人只是很安静地听完,过后淡淡跟他说了句——
‘成虞,事情已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么?
眼前一片黑暗的人,这会才缓过劲来。
成虞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原来在成年人的世界中辨的不是对错。
事情已经得到解决,那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况且,退一步讲,他真的能带成淞那个小男孩去找那家人对质吗?
即使对质了,又能怎样呢?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推了另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没事,另方父母也已不再追究,连严紊周都跟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他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是真的想惩戒推人者,他只是……
只是……
覆在眼睫上的手无力下垂,被黑暗侵袭良久的人明白过来。
即使真是自己做的,以那人的能力大概也能帮他摆平。
他跟裴牧间差的不是一个苍白无力的真相。
而是遇事解决问题的能力。
少年一直在心里刻意回避的问题,这会被直面地摆到台上。
而这或许也是他迟迟不肯向严紊周表露心迹的原因。
我没能在最爱你的时候,最强大。
他是为了寻真相吗?
他只是不想在那人眼中当个只会闯祸的小孩。
桌面嗡嗡,直到快自动挂断,思绪游离的人才听到这声响动。
成虞试图挪到桌边,他一动,才发现腿麻了。
再去拿手机时,电话已自动挂断。
是杨苑的来电。
成虞茫然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提醒,直到屏幕再次暗下去。
他该把她送到车边的。
黑暗中溢出一声漫长的叹息。
在一切光怪陆离的荒诞中,至少这是他今天做的最失败的事。
打开房门,有片什么东西掉落。
成虞愣了下,捡起。
是张便签,上面字迹苍劲,是成虞渐渐熟悉的笔触。
成虞:
饭在冰箱中,吃前记得热一下。
没有落款,也不需要落款。
便签被紧紧攥在手中,成虞折回屋,拿出那本字帖,盯着渐渐厚起来的临摹纸,默了会。
房门再次轻轻闭合,从露出的一角中可以看见,刚才那张被人攥在掌心稍有褶皱的便签,已经被抹平夹在了那本字帖中。
-
三中是有周末到校上晚自习传统的。
临到校门口的人又顿住了脚步,最后跟罗星文请了假。
他该去看看杨苑。
看看她脚踝处好点没。
知道杨苑周末有在家办公的习惯,成虞没提前打招呼,直接回了杨家别墅。
途径一处,成虞让司机停了车。
金洋街。
算肃津商贸中心吧,不过在老城区。
这地成虞原不熟,但因那人办公室就在这附近,他有时出来买东西,会刻意往这边转转。
没什么别的目的,也没想着能跟他偶遇,只是想看看,他工作的附近都有些什么。
想象那人工作之余,会去哪转转,中午点外卖,会选哪家店铺。
途径一处拐角,少年停了脚步。
从这往前望,能看到对街二楼落地窗里的情况。
严紊周他们公司的公共休息区就在那一块。
成虞没想过能在这时看到他,毕竟是周末。
但没想到那人还真在。
对面人影幢幢,看起来不光他在,几乎半个公司的人都在。
想到这几天,夜里刷题都能听到对门关门的声音,成虞猜想,可能是做某个项目到了关键时期,才会加班这么严重。
少年思想游离了会儿,再望过去,见那人站起,背对着落地窗,好像有人给他递了杯什么,严紊周接过。
成虞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猜想那人该是回了个温和的笑。
少年在心底叹了声,想到之前冬夜天冷,他把脖间系的围巾取下套在自己脖子上时,唇边似乎也挂着这样温和的笑。
没再多停留,少年转身离开。
另边。
刚给严紊周递过美式的小文诶了声。
为了缓解长期盯电脑造成的眼部疲劳,她站窗前往远处眺望时,好像见到个挺眼熟的面孔。
见她一直盯着某处看,刚跟几个女同事说笑完的彭泽溜溜达达过来,
“瞅啥呢?”
也顺着她目光看了过去。
“怎么又不见了,”小文喃喃,见是他,遂放心地嘀咕道:
“我刚才好像见着严技术家那个弟弟了。”
“哪呢?”彭泽一下来了精神,说起来,他也好久没见这少年了。
隔着玻璃,小文虚虚指着刚才成虞站在地方,
“刚还站那呢,怎么一眨眼功夫又没了……”
小文转身,把喝完的纸杯丢进垃圾桶中,
“好奇怪。”
彭泽又盯了会,见确实没见着啥人,无所谓地走过去拍拍小文肩,
“这有啥,看花眼了呗,走走走,你严技术又要召集大家伙念经了。”
小文笑着拍了他一下,两人走远。
端坐沙发中的小裴总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面上没什么表情地摁灭屏幕。
只在临出休息区时,回身,朝着俩人刚才嘀咕的方向看了眼。
年轻男人唇边渐渐浮点笑意,又飞速褪了下去。
-
杨家别墅。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等成虞到时,已经快9点了。
不同于老小区,这块开门不需要钥匙,摁个指纹就行。
少年原是没打算惊动任何人的,正想着,如果人在,就多待会儿,如果不在,他就回去。
‘哒’的一声,门开。
不妨与正要出门的人看个对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这男人面生,成虞几乎没见过他,正想问你是……
不久前的记忆突然回溯。
面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显然认出了成虞,眼中讶异神色一闪而过。
他后退一步,想着先把少年让进屋。
成虞盯着他,脚步没动。
他想起来了——
这人是……那晚在车内给杨苑系围巾的男人。
冷峻的脸上,锋利眉峰渐渐蹙起。
成虞刚想开口,门后传出个声音——
“谁来了?”
声音很苍老却透着儒雅。
是杨姥爷在问。
中年男人回身,让出门前情况,好让老人家能够看清。
成虞听他礼貌回话道:
“小虞回来了。”
他叫他小虞,只有家里相熟的长辈才会这么亲昵的叫他。
少年人蹙起的眉峰更深,直到杨姥爷起身,笑着热情地把他拉进了屋内。
男人该是有事,跟杨姥爷打了声招呼,又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
那一眼中,男人眼中毫无敌意,仔细分辨其实还留着俩人一下撞见时的那点微微讶异。
男人走后,客厅中只剩一老一小,成虞没问那男人是谁,用力掐了掐指尖,问他妈在哪?
杨姥爷指了下楼上,又问他吃饭了吗,要招呼保姆给他热饭。
成虞推说吃过了,陪着老人家多聊了几句才上楼去看杨苑。
二楼。
房门半掩着。
透过门缝,成虞见卧室内只留着一盏昏黄壁灯,少年人推门动作一顿,而后轻手轻脚地侧身进了屋。
女人呼吸平稳,看得出,已经入睡。
成虞愣了下。
记忆中他妈是个标准女强人,从来不会还没到十点就上床休息。
尤其是成虞刚被接回家那几年,他晚上害怕,经常想溜到卧室跟杨苑一起睡,但他妈总不在房内。
要么在客厅打电话,要么就是在书房灯下看一堆合同或是报表之类的文件。
渐渐的,成虞在严家养成的,睡前要跟家里人说晚安的习惯,再也没能有张口的场景。
脚步不自觉走近几步。
睡梦中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成虞见她眉头很轻地蹙着,这个表情,他熟。
早些年女人生意刚起步时,她常常不自觉会流露出这个表情。
那会儿难得窝在女人怀中的小成虞很喜欢抬手帮她把眉间褶皱抚平。
如今,少年人垂落一侧的手臂微动。
可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会惊动她吧。
她难得能这么早入睡。
不打算久留,成虞转身要走,平铺在床头柜上的纸张引起了少年人的注意。
不同于普通白纸,那纸张上明显印着个医学影像。
联想到之前她崴过脚。
成虞猜测该是医院出的诊断报告,几乎是下意识拿起,却在看清上面显示的图像时,怔住了。
身后,不知何时踱步进来的老人,在成虞还没来得及出声前,伸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杨姥爷瞄了眼成虞手中捏的纸张,叹了声,用了点力,从少年手中抽出,放回了床头柜上。
回身示意成虞跟他出去。
安躺在床上的中年女人无意识翻了下身,蹙起的眉头稍有舒展。
只是跟她惯常所表现出的镇定自若来看,依然显得不安许多。
重新躺回床头柜的那张纸,静静沐浴在昏黄暖融的灯光下。
超声医学影像报告单上,最下方给出了四个字的诊断意见——
宫内早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