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艘驶往杭州的华丽舫船上,薛孚百无聊赖地趴在弦窗边缘,数着水中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波光,嘴里还“咕噜噜”学着野鸭子叫唤。
薛季阳从舱外走进来,一见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头愁烦顿时又多添了几分。
想到薛孚病才刚好,他也舍不得责备,于是径直走到对面坐下,吩咐随从去煮茶。
薛孚支起手托着挤变形的左脸,扭过半边脸来看他,
“爹,你干嘛非让我认郑大官人当干爹啊?我只想要你这一个爹,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怕我等会儿喊不出来!”
薛季阳听了这话,有些感动,又有些气恼,伸手拍了拍矮木桌,
“你爹我要有别的法子,能把你拉去认别人当爹吗?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儿子!”
先前,方昔范想收一个干儿子,本来看中了薛孚的,薛季阳晓得自家儿子不喜欢那个死太监,就抢在前头,上赶着磕头认了对方当干爹——他的年纪,可比方昔范还要大上几岁的。
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哪晓得那死太监这么快就倒台了,白白浪费了他大笔本钱的投入。
如今,侄子还在县衙牢里关着,薛家的生意还要尽快找个新靠山,老二家两口子整日哭哭啼啼的,母亲逼着让他快点想办法...
一桩桩没个省心事,吵得他心烦!
他又不是当官的,一时间哪能有什么法子?自从宜阳县来了崔仙芝那个怪胎,大户们早都晓得要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了。
偏偏寿哥儿是个蠢的,非要为两贯铜板子把王家逼上绝路!
眼下,路里的知使衙署他是高攀不起的,只能设法紧紧抱住郑秋麟这棵大树了。
这样想着,他急忙再次警惕地仔细回想起来,确认自己先前有没有仗着方昔范的势,对郑官人有过不敬的言行...
薛孚哪管他在想什么,只撇了撇嘴,转身坐直了,大声提醒他,
“爹,大哥二哥他们不是你的亲儿子吗?你能不能别这么胡说八道啊,哥哥们要听见,指定会伤心的。还有,你别再逼三姐练那个舞了,我那天瞧见她压腿都痛哭了!”
薛季阳倾起身子想摸摸幼子的头,薛孚急忙往旁边一躲,
“别薅了!薅得跟鸡窝一样,我怎么去杭州见郑官人?”
薛季阳瞪他一眼,“这就已经护上你那干爹了?”
薛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护他个鬼!爹,哥哥们也是你的亲儿子,你干嘛不喊他们去认郑官人当爹啊?他们个个都比我聪明能干多了...哎呀我好累啊,想回去睡觉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被父亲一声重重的叹息打断了,
“你这孩子,都十五了还憨成这样,哪天等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哟!”
薛孚的脸色立刻暗淡了一瞬,不过一眨眼,他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悄悄翻了个白眼,
“切,我有那么蠢吗?”
薛季阳转头看了看窗外飞快倒退的江岸风光,指给他看,
“你不懂,按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嫡子是大宗,庶子只能当小宗,连皇家传位,轻易都不敢越过嫡庶尊卑,不然要被大臣们追着骂哩!你娘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她生养的孩子哪是别人能比的?你看,将来啊,等你那些哥哥成亲分了出去,我们薛家这些产业全要交给你手头上,今日你能攀上郑官人这个大靠山,何愁以后不能压住他们...”
薛孚突然冷不防的开口,“哼,要我说,什么千百年来的规矩,全是屁话!千百年前还没科举呢,难道朝廷现在就不许庶子考试、不许庶子当官了吗?爹,你可别忘了,当今的官家就不是嫡...”
薛季阳噌地起身,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巴,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门,
“小祖宗!官家的事也是咱们能说的吗?看来你祖母真把你给惯坏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头一动,趁机套话,“孚哥儿啊,上回赵家二郎打你那事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肯跟爹说实话啊?”
薛孚拼命拍开了他的手,白玉一样的脸颊气鼓鼓的,大声喊着,
“快来看看吧!这是什么天大的好爹哟,他想亲手捂死我!哼,不说就不说,我以后什么都不说了。”
话音还没落,就有几道人影飞快往舱内跑来,薛季阳气咻咻挥手让他们全回去,这孩子,哪天非得活活气死我!
前些日子他派人把受伤的小厮全找来,亲自挨个问了一遍,得到一个听起来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结果:
那日,薛孚带他们去杏花巷附近蹲赵二郎,想把对方打一顿给堂哥薛寿报仇,哪知赵二郎突然如鬼魅附身,约摸在半炷香的时间内,就用一个酒葫芦,把二十多人全打得哭爹喊娘了。
为什么只说它是“最可能接近”真相呢?因为薛季阳压根不信这话。
他常年在外行商买货,经手的钱货数额巨大,自然也随身带着乔装的高手护卫,晓得双方交战时,实战经验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缺乏实战经验的十七岁孩子,怎么可能打得出这种高难度胜绩?所以他认为这些话都是儿子教唆小厮乱编的。
可不管他怎么旁敲侧击追问,薛孚每回都会顾左右而言其他。
越是这样,薛季阳越怀疑其中隐情,他担心赵二郎暗中用什么事威胁幼子了,就特意吩咐大儿子派人盯着赵家。
他就不信了,对方真要暗中谋划什么幺蛾子,狐狸尾巴真露不出来!
薛孚这时已经萎靡了精神,重新趴回弦窗,盯着一阵阵“啪嗒”溅起的水花,心里头却悄悄想着——
那天,赵二郎可真威风啊!
...
一晃就到了四月下旬。
赵家铺子早换上了黑亮崭新的新门板,张木匠也爽快把旧门板拿回去,做成了几张板凳送来,一点没浪费。
刘玉碧和许芸心里,却一天比一天焦急不安。
上个月底,牙行的人就早早来通知她们:有好几拨人都看中了这间铺子,只等到时把新门板换好,就会过来喊她们亲自去挑一户合眼的赁客签约。
哪晓得,等张木匠提前把新门板运来换好了,牙行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许芸主动跑去牙行,告诉对方可以带赁客来签约了,对方躲躲闪闪半天只回了一句:别人已经全赁好合适的铺子了。
失望之下,许芸只好委托牙行再帮忙寻找新赁客。
这个月里,隔壁的桐庐县又接连发生两起孩童失踪案,崔知县十分重视这事,让大郎把所有的衙役和弓手都叫来分工值守,确保本县一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街巷巡逻值守。
这样一来,大郎经常凌晨才换班回家,二郎也被分配了一整天的工作任务,眼看两个孩子都忙得不可开交,婆媳俩担心他们耽误了公事,就商量好这事先不告诉他们,哪能啥事都指望孩子出面呢?
俩人一开始想着,家里反正也没有田地需要打整,她们有大把的时间能处理好这事。
没想到牙行那边再也没有了音信,阿庆嫂倒是热心帮她们介绍过几个有兴趣租铺子的人,可到了最后,对方总会用各种理由不了了之。
刘玉碧还拉着许芸去道观拜了好多回,也没起什么作用,就嘀咕着是不是青云道长走了,道观开始不灵了。
想来想去,这事实在太过蹊跷,傍晚时分,许芸趁二郎下值回来就悄悄告诉了他。
其实李世民上回就料到,背后的主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有崔知县坐镇宜阳,又有薛寿的前车之鉴在,想来对方并不敢伤人,于是,他只叮嘱兄长巡逻时要多留意铺子那边。
现在一听,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薛家想必暗中用了些威胁恐吓的手段,不许别人来租赁这间铺子。
然而对方只是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明面上并没有来闹事破坏铺子,自己这些推测又无凭无据的,倒是有些棘手。
他一边拧着手中的白色棉麻帕子,一边安慰着母亲,
“娘,这事怕是薛家在背后搞鬼,往后您和祖母多小心些。不过有崔官人在县衙,他们最多只敢背地搞点小动作,也不必太过担心。”
说着,他把“因为薛寿的案子得罪了薛家”这事简单说了说,好让家人有些心理准备,当然,为了避免让长辈受惊,他故意略过了薛孚带人来围堵自己一事。
许芸交用力交握着自己冰凉的双手,颤声道,“真是这样...”
她马上担忧地问,“二郎,那把匕首你可有日日带在身上的?”
李世民边答着“放心,我都带好的”,边伸手从搭在葡萄架上的竹竿上,捞下一件晒干的外裳递给母亲,笑道,
“夜里还有些凉,娘别冻着了。您看啊,薛家刚折进个人在牢里,绝不敢再来伤人的。”
许芸一想,是啊,薛寿那么大个酒楼的掌柜,不也被崔官人判了死刑吗?这样想着,她慢慢舒出一口气。
李世民又说,“铺子的事您也别担心,别人不敢赁下来做生意,有人可是敢的。”
许芸抓着外裳的手倏地一紧,急忙问他,“是谁?”
李世民笑嘻嘻指了指自己,“咱们自家人呀!薛家再厉害,总管不了别人拿自家的铺子做生意。”
许芸一下就愣住了,“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二舅舅前些日子写信来,说海哥儿跟着商行出了几趟海回来,也劝他把武馆关了改做生意。可咱家从祖辈数下来,就没人做过生意啊...”
李世民没敢接这话,他脑海中,压根没有关于那个二舅舅的半点信息。
许芸自言自语嘀咕着,很快又忧心忡忡扬声道,
“不行,我和你祖母谁也不会做生意,也没什么手艺,别折腾半天还倒亏本钱,这铺子,还是得设法赁出去...”
李世民笑着闪进左侧的灶房,很快,一手抓着几个荸荠江米蒸肉丸走出来,母亲担心他们在县衙吃不饱,每晚都会特意做些肉菜留着。
天下父母心,都盼着孩子能好好吃几口饭,许芸见二郎吃得津津有味的,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李世民指了指手中的肉丸,“娘,这就是现成的手艺!您不管做什么菜都特别好吃,咱家可以开个吃食铺子。”
本朝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更重视发展商业,商人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老百姓中自家能有个铺子做小买卖,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呢。
许芸对自己的厨艺也很满意,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当大厨,连连摆手,
“哎呦这哪行!我最多会做点家常小菜,跟酒楼里的厨子比起来可差远了,这点厨艺哪敢出去开店卖弄...”
李世民举起一个肉丸递给她,认真道,“真的,不信您再吃一个试试。猪肉历来腥臊难闻,但您做的猪肉丸子不但没半点腥味,还格外的嫩滑爽口、脆甜鲜香!要我说,可比宫里头那些御厨做得还美味...”
许芸听儿子这么夸,就很高兴地接过了肉丸,本来正嚼着细细品味,一听这话,又“扑哧“笑了,
“你这孩子,为了抬举你娘都开始胡诌了!不晓得的,怕还以为你真进宫里吃过菜呢...”
李世民笑眯眯看着母亲,“改日等儿子出息了,接您和祖母去宫里吃个够。”
许芸这下真是笑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她边弯腰捡起掉落的外裳重新披上,边打趣李世民,
“二郎这回真是想通了,要参加科举挣个大官让娘和祖母沾光?不过娘可要提醒一句,咱们宗亲族人就算当了大官,家眷也是不能封诰命夫人的...”
刘玉碧早听见母子二人在屋外的谈话了,原本正在思考二郎说的开吃食铺子一事,这下也忍不住开门来到院子里,笑道,
“诰命夫人啊,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是想不着的。你祖父说过,寻常宗亲就算去考了科举,这辈子最多也就当个一县的父母官。要我说,崔官人是个好的,二郎与其去读那些圣贤书,不如踏踏实实跟着崔官人做事。”
许芸忙附耳跟她讲悄悄话,“娘,我诳他耍的,可不敢逼他去考科举。”
两年多来,婆媳二人早把“科举”视为中元节让二郎犯病的原因之一。
李世民看着眼前温馨的场面,眉目间也洋溢出熠熠神采,心头的想法也愈发坚定起来。
他暗自庆幸不已:如今虽然受制于出身无权无势,一切皆要从无生有,但我如今只有十七岁,上天给了我足够多的时间去一步步筹划积淀。
若得了机缘重活一世却已垂垂老矣,那才真叫人扼腕叹息。
宝宝们,求收藏一下下我的预收《李世民带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来到唐末》,以下是预收文案哦,真的很想写这个故事——
李世民病逝含风殿后,一缕残魂停驻人间两百多年迟迟未离去。
他舍不得鹏程三万里的长安,舍不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长安,舍不得良臣才子如流星璀璨的长安,也舍不得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的长安。
他在长安城里,见过稚奴与武则天二圣临朝开疆拓土的煌煌盛世,也见过李隆基开元年间百姓仓廪实的四海升平。
然而一朝渔阳鞞鼓动地来,一场安史之乱让长安沦为人间地狱。
那一日,愤怒的残魂离开了长安。
他看到满门忠烈的颜氏族人为国死战,看到白发皑皑的郭子仪力挽狂澜,看到大唐的将士们在香积寺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惨烈迎战叛军的骑兵,从日出坚守到日落......
他曾无数次想挣脱那道无形的束缚前去襄助,却又无数次只能泪流满面看着大唐的将军,士兵,文臣,书生,百姓.....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
他也曾跋涉九千九百里的迢迢路程来到贞观十四年时自己亲手设下的安西都护府,看着被朝廷抛弃的安西大都护率领最后一群须发皆白的老卒,为了守护大唐的疆土战至最后一人。
在岁月的河流中,在大唐千疮百孔的疆土上,他听到过无数道年轻的、年老的、稚嫩的、绝望而凄惨的声音在呼唤“太宗皇帝”,可他用尽了全力,永远无法回应。
后来,黄巢来了,朱温来了,他也再次回到了长安。
可是长安在哪里?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举目苍凉望着天上,贞观年间的太阳仍是旧时模样,长安城却只剩满地的荒街荆棘麦苗。
天旋地转间,这缕残魂终于烟消云散。
————————————————————————————
下一刻,以为来到了地府的李世民,看着围在自己面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沉重开口道,“大唐恐怕要亡了!”
尉迟恭却急吼吼劝道,“陛下,虽然这只是一本劳什子书,但你也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啊!”
程咬金立刻附和,“是啊陛下,管他书不书的,既然有狗东西要造反,咱们把他打得嗷嗷直叫就完了!”
魏征黑着脸接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打就完了!”
惊喜的李世民一下从病床上跃起,“好!打就完了!”
阅读指南:
1.穿书爽文,时间设置在唐末。cp贞观帝后。
2.会考据,正剧风。其他的想到再补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