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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藻宫。
贾元春歪在贵妃榻前,摸着一颗颗剔透袖珍的琉璃珠子,眼睛停在一炉香上。
金兽香炉上,冒出袅袅的淡香,仿佛不似人间般烟云缭绕。
银蕊跪在地上,替元春捶腿,声音却是带着忿忿不平。
“娘娘……我本以为她彻底失势了,谁知竟然让她占得先机,居然还怀上了!”
元春轻轻叹息一声,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圣上天天往长生殿跑,一来二去怀上了不是正好么?”
宝钗也不知是该说她福大命大,还是该说她绝地逢生,居然怀上了龙种,如今晋封了贵人,每日养胎,娇气得很。
“怀孕也罢了……”
“她居然!”
“还想着法子要把自己亲戚也弄进宫,说什么美人口齿噙香,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真正恶心人!”
银蕊忍不住清脆呵斥,她十分清楚,这几句是替元春骂的。元春是宫中主位,心中明明有怨气,却骂不得说不得,还要举止合宜才行。
她这个做奴婢的,最是会揣摩主子心意的,自然要将主子不能宣之于口的都一溜烟儿说出来。
元春露出一个了然微笑,让她消停点,“不就是学合德飞燕,弄姊妹入宫固宠么?她如今有孕,不能侍奉圣架,自然更要忧心忡忡了。”
“何况。”
“想让黛玉入宫又不是头一遭了。”
“再圣贤的男子,也经不住她这么三番五次提起美人。”
元春唇齿间流露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十分惋惜说,“宝钗却不知,这是祸水东引的下下之策。”
“只是苦了黛玉。”
“她婉拒入宫一事,我瞧着面上不似作假。若真的被一道圣旨招了进来,也是活活将她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了。”
元春又补了一句,“黄金打造的牢笼,锁着无数金丝雀的琉璃瓦殿堂。”
“别说是一辈子无宠,就算是盛宠又是如何?”
“只要来这一天,就是熬尽灯油般呕心沥血去算计,去排挤,去谋划。”
“仿佛无间地狱,永无宁日。”
“直到。”
“死亡这一日。”
元春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银蕊腿也不捶了,赶紧起身替她轻轻顺着背脊,又忍不住皱眉说,“娘娘如今这秋咳一日胜似一日,总也不见好,想必是章太医医术并不对症,要不再让他们换个御医来?最好是专供伤寒的大夫……”
见银蕊替她操心不已,元春一边露出一丝无奈苦笑,一边轻轻摇头说,“章太医之前也换过李太医,都不见好,只说这是慢病,急不来。若为了一点点伤风咳嗽的小事,三番五次换御医,被外人传开了去,又说我端着娘娘的架子,小题大做劳民伤财的该如何是好?”
“连太后娘娘那里,常年也只用一位江太医,我再频繁更换,岂非要越过太后过?”
银蕊点点头,说,“娘娘说得是,是奴婢思量不周全了……只是……”
“看着娘娘咳嗽总不见好,怕长此以往落下隐疾,奴婢也是……”
她声音越来越轻,竟是说不下去。
元春又是咳嗽几声,拿帕子捂着口,轻声说,“咳咳……圣上偶尔才来凤藻宫倒也罢了,若让他看到我这么接连咳嗽的样子,倒不如不来。”
银蕊点点头,心中却是越发焦急。
小病不医,大病难治。
这可是宫里的老话。
元春娘娘如今有了病兆,再不好好医治,多半要落下病根。皇上已经来得稀疏不勤快了,若再听闻她常年缠绵病榻——
银蕊在宫中呆久了,就晓得圣眷隆恩是最靠不住的,一旦碰到妃子身体抱恙,无非是皇上来关心几次,送点赏赐安慰一下,然后若再不见好,这事儿就算完了。
是的。
踩高捧低的其他妃子们会渐渐冷落,趋炎附势的内务府们好东西也不往这里送,最后门庭冷落,昔日贵气逼人的凤藻宫就会逐渐变成一座荒芜冷宫。
除非。
元春娘娘能献出一两个绝色宫女,或是将自家姊妹也延请入宫,以此“曲线救国”的不堪法子来挽留圣心。
只是娘娘心善,不似某些人心思龌龊,变着法子要把“口齿噙香”的美人弄到宫中来,仿佛挡箭牌一样挡住那些流言蜚语。为了固宠,不择手段。
一想到这个,银蕊更是敬佩自家娘娘,忍不住轻声说,“娘娘您仪态万千,行事磊落,从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家碧玉真是不能和你比呢。”
她话中所指,再明显不过。
元春轻咳着,微笑起来,“……咳……比不比得上可不要紧,要紧的是圣心如今是落在谁身上呢。”
鼎炉中烟雾模糊了她的声音,仿佛是一朵艳色花朵,绽放之后终于逐渐出现了颓势。可御花园中,永远会有新鲜芬芳的娇花绽放,海棠谢了有菡萏,菡萏谢了还有榴花。
姹紫嫣红,迷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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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漏长。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狗吠声,一声随着一声远了。
七七四十九日终于又熬了过去,人心惶惶的阴影却仍然围在贾府上空,仿佛是一朵黑压压的乌云。老太太还是催着凤姐,赶紧把道士们重金请了过来,驱邪避祟额外做了一场水陆道场。
对外却只说是“祈福”,只字不提不好的事。
但贾母、王夫人、凤姐几个都开始额外关注贾政的饮食起居来,他匆忙从任上赶回来,又匆匆忙忙回去了。临走时被众人塞了一堆“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小心,那个当心”。
连贾政这么刻板保守的老古董都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无奈苦笑来,抱拳作揖说,“儿子省得。让母亲担忧操心了,是儿子不是。”
贾母叹了一口气,嘴上说,“我不过是白嘱咐一句,你自然是万事小心的。”
可在场送行的众人都晓得——
贾母这是担心着呐。
三个儿子没了两个,换谁都会满腹心事的。
又过了一段日子,众人都很快投入了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生活。唯有迎春一直着素色衣裳,不是白色就是淡青色,也不施脂粉,也不与姊妹们多串门,仍是说着要养病。
黛玉本想着多去看望她,又想着探春、惜春去了,迎春也是抱病不怎么见,若是轮到她去了,迎春又是好生接待了,岂非惹人侧目?
因此也只是偶尔托丫鬟去问一声“你家姑娘身子可有好些”,再送点燕窝阿胶这些滋阴的补品,也算一份心意。
这本是小事,传到袭人耳中,却又是别一番揣测。
“听说了么,如今林姑娘似乎在学当日薛姑娘的派头,很是会收买人心呢。”麝月这一日私底下撇撇嘴,小声抱怨起来。
袭人面上笑得十分端庄合仪,推推她说,“这小蹄子怎么编排起林姑娘了?更别提薛姑娘早就入宫了,又提她做什么呢?”
“你是不知道呀,”麝月眉毛一挑,指指紫菱洲的方向,又指指潇湘馆那一处,轻呵出声,“下人们都在说,这么粗的人参,这么好的血燕,流水一样往紫菱洲送过去。真正羡慕死人。”
“这到处收买人心的派头,可不是比着薛姑娘以前那一套来的?”
麝月冷笑一声,讥讽着说,似乎在她看来这些全是演戏,没有半分真心在里头
袭人慌忙扯了她嘴,又让她轻点声,“你如今胆子也大了,她们怎么样都是她们的事儿,作戏也好,真心也罢,哪里轮得到我们当下人的多嘴多舌?”
“我平日里空口白舌劝了你们多少回了,切莫学那些长舌妇,私底下议论主子更是忌讳!一时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呢?”
袭人说教了一番,麝月脸上有点不好看,但还是小声说,“我也只是同你抱怨罢了,还不是看薛姑娘不在了,又听里头伺候的人说,凤姐和老太太提到了要帮林姑娘张罗好人家的事。”
“呵,什么好人家的。看她这么到处留心的样子,不就是觊觎宝二奶奶的位置么?”
“林姑娘可不比薛姑娘宽厚待人,大方稳重,她可是第一个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
“到时候真的娶了林姑娘,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又有什么盼头呢?”
“你虽然提了二两银子身份不同了,可比我们更是不如了。”麝月说到了兴头上,忍不住顺嘴说了下去,也不管袭人脸色越来越难堪。
“我们尚且还有回旋余地,你却是要跟了二爷。若将来的宝二奶奶是林姑娘这种最爱拈酸惹醋、最是小心眼的,你这个陪房又算什么的?还是任凭她作弄你?”
袭人本来还一本正经在劝麝月,不要管主子的事,“林姑娘爱给谁送燕窝给谁送去”,可听到这里,脸色已经难堪宛如锅底灰了。
她手上帕子都揉成一团,脸上却还是维持着温和的笑容,声音也淡淡的,丝毫听不出波澜来,静静说,“那也是……命了。”
“命?”
“咱们这些丫鬟出身的,靠天靠命?”
“还不是得替自己未雨绸缪起来?”
麝月小声嚷嚷起来,居然有几分义愤填膺的意思在里头。
“依我说,乘着现在老太太、太太她们尚未最终商议定下来,咱们好歹探探口风,或是……嗯,我不是说要惹事什么的……”
“总是得动起来。”
“这么坐以待毙可是不行。”
她比划着,眼眸中闪动着异样神色。
“你也瞧见了,如今老太太对林姑娘可喜欢得紧。莫说是薛姑娘入宫了,即便是先前未曾入宫之时,老太太也是对薛姑娘生分得多,对林姑娘偏心得紧。”
“更别提我们二爷了,每每看到林姑娘,眼睛都直了,舌头都打结了,说话也不利索了。”
“只要林姑娘略略一点头,稍微流露出一丁点儿的端倪来,这事不就是一拍即合的事么?”
麝月说着,又顺嘴说了,上回听到的琏二奶奶说过的笑话,就是“吃了我家茶,怎么还不做我家媳妇”这一句。
这一番话说下来,袭人的脸已经从灰白转为铁青了,真正是涵养再好也端不住了。
她却只是抿紧下唇,未发一言。
“依我说,还是从太太这里入手。太太上次怎么骂晴雯的,闹得人尽皆知,林姑娘还装病,哭哭啼啼逼得太太当众道歉,让太太没脸了,这也算是彻底翻脸了。”
“太太是绝对不会想见到这样一个媳妇的。”
“到时候老太太和二爷再怎么中意,只要太太一口否定,他们必然也要顾忌太太面子,不好一意孤行的。”
麝月见到抿唇不言,就晓得是说到了袭人心坎上,因此趁热打铁,又附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出谋划策起来。
“……”
袭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天气转凉了,秋日蚊子却是最咬人的,你得空还是得熏一下。”
麝月嘴上应着是,心中感叹着——
袭人到底是袭人,从头到尾就没附和她一句话。就算隔墙有耳,有旁人听到了她们刚才的对话,也只当她麝月是个“多嘴多舌”的,却挑不出袭人的错来。
可麝月也有自己的小盘算,如今晴雯是不成气候了,可黛玉在贾府越来越讨人喜欢却是不争的事实。她若去有什么突兀举动,显得格格不入,可若让袭人来,就顺理成章多了。
是。
她在挑拨。
袭人也是聪明人,自然晓得她在挑拨。
可为了将来的当家主母好性子一点,如今就算“挨了一身剐”也要说动袭人,麝月想想也是值得的。
呵。现在就等着来事了。
麝月一边取了熏香炉点上,一边唇角勾出一抹笃定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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