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脱不了干系。”常穗终于开口,指尖划过玉佩上的云纹,“前朝后宫都是一般,一人失势,众相诘难。”
“好了,既然知道从后宫入手,谈谈若换作是你,眼下这种情况,具体如何去做吧?”
祁荻方才还有些惊魂未定,凝眸望着玉佩,闻言强行压下心中不安,详装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师父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你来决定便是。”
常穗摇头:“将来要做皇帝的是你,不是我。”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总不能教你一辈子。”
“一辈子很短的。”祁荻忽然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况且,我一直想问。师父有钱、有人脉,万事俱备,为何没想过自己做皇帝?”
“是啊,万事俱备,可是欠东风。还不如将万事赠东风,成人之美吧。”常穗轻笑:“另外…我对皇位不感兴趣。做皇帝太无趣了。”
“是吗?”祁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常穗金瞳中眸光微敛:“罢了,告诉你吧。”她指尖轻敲桌面,“皇上在乎龙嗣,尤其在乎宠妃所出的龙嗣。我们眼下要彻底扳倒祁沛,就要从他的母妃下手,帮太子和皇后一次。”
祁荻眸光一闪:“祁沛的母妃?柔嫔?莫非是做局陷害,让柔嫔娘娘掉进陷阱?”他低笑,“皇后为了解决眼下的困境,一定会落井下石,转移火力。而祁沛向来冲动又护短,还对太子积怨已久,断然看不得自己母妃被皇后冤枉——那么,这冲突不起也得起了。”
常穗颔首:“换做其他皇子,此举未必有效。不过对十一皇子,倒格外合适。”
“冲动、幼稚。”祁荻嗤笑一声,缓缓说了两个词来描述这位弟弟。
祁沛是旁人眼中自幼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皇子。如今已是风华正茂,纵马轻裘,所向披靡,威震寰宇。年仅二八便蒙圣恩敕封昭令王,真可谓少年得志,意气凌霄。其锋芒之盛,一时无两,群英为之黯然失色。何等天资卓绝,何等恣意无限。
但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娇贵暴脾气,总以为自己万人之上,想保护的太多,奈何眼界狭隘,亲手丧失一切而不自知。
常穗瞥他一眼:“你这话可不太好。”她唇角微勾想在嘲讽,神情却如常,“冲动、幼稚。那忘了自己刚来时什么模样?”
祁荻一噎,随即无奈笑道:“……师父别打趣我了。”他顿了顿,眼底带着几分期待,“不过……徒儿如今是否有进步?”
半晌,对面那女子才轻轻点头:“有。”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已渐渐入夜,不过身在这么一个暗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更窥不到几分窗外景色的房内。一点烛火,难辨昼夜。常穗在窗前那一摞近乎与人等高的书堆中翻找起什么。
祁荻忽然出现在她身后,颇为紧张,抬手去帮她扶高处快被碰落那册书。却不料常穗毫无防备,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抽手便自投罗网似的投进祁荻掌心,再一转身,面对面,暧昧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少年的脸上迅速攀上红晕,闪身一撤,动作极快地挪到一旁,用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拉长了身子,伸着胳膊去扶那书堆。
常穗气息乱了一瞬,也在另一侧扶住了书堆,那本刚被抽出来的册子脱手,落在地上。她见祁荻已扶稳,这才放下心离开那书山,附身捞起坠落的册子:“……宫里这边我来布局,另外,还要你做一件事。”
祁荻稳了稳书堆,抬眸:“什,什么?”
常穗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先是一怔,随即低笑出声:“师父还真是好记性,我险些忘了这一茬。”
“言而有信罢了。”常穗似笑非笑。
祁荻望着她的侧脸,烛光映照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他忽然伸手,轻轻拽住她的袖角:“那师父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常穗抽回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我说了,等你真坐上那个位置再说。”
七日后。
季府正厅今日格外喜庆,十支鎏金烛台将厅堂照得通明,季晏如换了往日最爱穿的青色衣衫,一身大红织金锦袍站在厅中央。颈间挂着个沉甸甸的赤金长命锁,锁面“长命富贵”四字边缘缀着十二颗南洋珍珠,正是常穗亲手所制。
“这做工...”祁荻俯身细看,伸出手托着那锁身颠了颠,啧啧称奇,“怕是内造局都赶不上。”
常穗淡然道:“太子有一个,嵌的是东珠,比这个还大一圈。”
“哥哥没有吗?”季晏如雀跃地蹦跳着,“原本阿算早该有了,不过阿爹阿娘之前总以家境贫寒为借口,没给我买呢。后来阿娘被我缠的受不了,答应我十岁给我做一个!”
“家境贫寒是真的,并非借口,起码当初打不起这金长命锁。”常穗俯下身子摸了摸季晏如的小脑袋,眼神中满是温柔,轻轻一笑,“不过这锁可有你母亲的一份,记着去拜她。”
“知道啦!今日一早孩儿就去拜过父亲母亲的牌位了。”季晏如乖巧的点了点头。
祁荻望着那对母子,忽然自嘲地叹道:“别说金锁,我幼时连银锁都没有。更别提生辰了,我自己都不大记得。”
“景和十九年十月初八。”常穗突然道。
“什么?”
“你的生辰。”常穗整理着孩童的衣领,眼神却扫过祁荻。
少年瞳孔微缩。从前,只有发霉的馒头,结冰的水缸,还有祁泽故意踢翻的食盒。从没人记得什么生辰。
“师父连这个都...”他喉结滚动,严重的惊喜之意一闪而过。挑了挑眉,想用一个玩笑盖过自己此刻擂鼓般作响的心跳。一开口,却差点没藏住自己心中的惊喜,音调都颤了几分:“莫非对我...”
“想多了。”常穗打断他,“我自幼擅长记数字罢了。”
厅外喧闹不止,谢奚亭率先入院,缓缓推开正厅大门,便见三个人还围在一起。季晏如已躲进屏风后面,几个下人正为他整理着装,屏风两侧是两张木长桌,琳琅满目摆着极其精致的点心与蜜饯,都是孩子爱吃的东西。
“人都来了,还不出去迎客?”谢奚梧蹙眉道。
“这就去……”
师徒二人异口同声,在面对谢奚梧时,管你是皇子还是首富之母,通通都要被打回原形——见着教书先生就要怕的顽劣学徒。
“表哥跟嫂嫂呢?”常穗装作很忙,将长木桌上几盘点心调换了位置,“往日不都来得很早吗?”
谢奚梧沉默。
半晌,他猛地哼了一声:“还用说吗?新婚夫妇在家干什么?你不清楚?”
常穗脸青一阵白一阵,祁荻亦然。不过二人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常穗心道:“清楚是清楚,但我确确实实不曾经历。若论经验,新婚之后该是煮药、针灸、煮药、再针灸…”
祁荻则凝眸看着她,脑海中涌上一些画面,面色极其沉重。
少顷,一位着鹅黄云锦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侍女捧着鎏金礼盒。
“郡主殿下到——”
是祁嬿。
“郡主。”谢奚梧与常穗一齐行了个礼,祁荻则跟在身后有样学样。
她挥挥手,一个侍女捧着盒子上前。她微微一笑:“给小公子的贺礼。”
季晏如欢呼着从屏风中蹦出,一袭红衣格外显眼,衬得孩童更如个玉雪团子,可爱极了。他眯着眼睛笑:“多谢祁嬿姐姐!”
“阿算。”祁嬿也弯眸一笑,弯下腰肢扶着孩童双肩,放柔了声音:“你今日打扮的可真好看啊,这金锁是谁给你买的?”
“阿娘买的!”孩童挺起胸膛,特地展示着那串金灿灿的长命锁。
祁嬿抬手,抚向锁边镶嵌的珠子,又抬眸看常穗。这一看,竟惊觉祁荻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常穗,目光灼灼。那眼神,仿佛在盯什么极其不稳定的幻境,生怕挪开眼神半寸就会烟消云散。
她回了回神,拍拍季晏如,缓步挪到常穗面前,有意无意地遮挡祁荻。她唤了一声,另一个侍女又递上缠枝莲纹锦盒。祁嬿笑道:“还有这个,给夫人的。”
“给我?”
“不错,是澜城新出的蔷薇露,与你们家的不太相同呢,想着叫夫人试个新鲜。”
二人正对话,祁荻却忽然发觉她站的位置十分巧妙,刚好隔开二人。他便偏身一挪,怎料祁嬿似乎特地不想他挨着常穗,竟也不动声色歪了歪身子。他挪一步,祁嬿便挡一下。
“我说。”他终于忍无可忍,蹙眉靠近祁嬿,“这位姑娘,你为何要挡在我和我师父之间啊?”
“祁荻。”她压低声音,“我是你姐姐啊。”
祁荻怔住。
姐姐?
若论起来,全宫上下接近三十个皇子皇女,他排行第十一,前面不知排了多少公主。不过,他印象尤为深刻的,除了娴贵妃那位把他当绣棚的女儿祁婼;还有母亲的好友那位不知所终的公主。其余的,他还真没什么印象。再论他的几位叔叔伯伯,恭候王爵,称得上姐姐的更是不计其数,公主很多、郡主只会更多。不过,他并不觉得其中哪一位能见过自己,还能认得出自己。
“郡主认错人了。”他冷笑,“我可不配同皇族攀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