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广玳眼前登时闪过大片黑雾,双手紧紧抓住离得最近的丫头,焦头烂额,不住询问着,“疫病何时染上的?现下何人在照料?”,终于归家的欣喜顷刻间被无边的忧心取代,见那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大概,广玳旋即转身准备去喊华款冬。
已经听闻这处动静的华款冬正巧跨过门槛。
“清遥,爹患上了会传染的疫病。不行,我得进去看看他。可他们死死拦在那里,清遥,我过不去。我想过去,但我过不去,”广玳眼眶不住发酸,怎么会,黎安怎么会有疫病传进来,守着进城关卡的士兵难道都是吃白食的么,广玳紧紧握住华款冬的手,眼角泪光闪烁,无助极了,她不能,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清遥,我该怎么办…”广玳无措,于疫病,她只在书中看过,那些乡野手札,那些流传下来的记载里,不同的疫病袭来时,早期患病者能救回来的微乎其微,而他们一路过关进城,分明没见到何处有大型隔离区域辟给疫民。
华款冬回握住广玳不自觉颤抖着的双手,半蹲下,柔和直视进广玳低垂着泛红的眼睛,温声劝慰道,“没事的,玳儿,放心,相信我,我先进去看诊。你且在外稍候,我马上出来,好么?”语毕,华款冬又伸出拇指轻轻拂去广玳凝结于眼尾的莹泪。
广玳点点头,自己也伸手擦了擦眼泪,胡乱抹了把脸才想起来身上带着帕子,连忙拿出,就着华款冬欠身的姿势给他系在了头上,掩住了口鼻。
“聊胜于无,你也小心。”广玳竭力冷静着,但尚未恢复的哭腔还是暴露了她内心对这二人的万分担忧。
“嗯,放心。”
微生沥启的病并非来得毫无征兆,起初是偶感浑身乏力,他以为是自己年岁渐渐大了,便无甚上心,继续每天雷打不动做着第一个守着宫门开的官员。后来,惯常性的高热袭来时,他才破天荒告了病假,太医奉圣上旨意来为其诊治时,微生沥启早已陷入了昏迷状态。
太医来守了大半日,却死活诊不出病因,无奈开了些退热清火的方子,想着先将已显症状治治。
下人们将药按时定量喂给微生沥启,两天后,微生沥启缓缓苏醒,然而半日后,竟是又昏了过去。
太医被再次派来时,又守了足足一日,这一回却是不敢再轻易下方子了,无奈上奏需要些时日查找医书。
甫一回到自己家书房,那太医便也显现出症状,高热持续不退。
紧接着,早先送药的丫鬟们也相继病倒。
再三日后,广玳便回来了。
站在院中,那先前支支吾吾的小丫头终于理好了事件脉络,详细将自己所知告诉了微生广玳。
华款冬已然进去了半个时辰,期间要了三回银针,便再无甚动静了。
广玳死死盯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拼命压抑着想闯进去的冲动。
不行,要相信清遥。广玳不住绞着手指,脑内亦在飞速运转。
“那么,照你所说,整个黎安城现下只有我爹,府中两名侍药的丫头和皇上派过来为我爹救治的吴太医患了病,高热不退?”广玳细细梳理着。
小丫鬟见当家人终于又回来了一个,不住抚胸,安心舒着气。
听到广玳问询,那丫头忙点头如捣蒜,回着是。
“我爹病休后,圣上派了何人暂代典领百官?”广玳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全心守在屋内二人身上,不自觉竟是向府中丫鬟们问起了朝政之事。
岂料那小丫头居然好似真的知道。
“回姑娘的话,现在朝中暂代咱们老爷职务的,是御史大夫岑正,岑大人。”
微生广玳注意力被成功惊得转移,“朝堂之事,你是从何而知的?”
小丫头懵懂望向广玳,老实回道,“是岑大人自己来看望老爷的时候,在院子里喊的,奴婢们亲耳所听。”
“岑正来看望过我爹?”广玳颇为讶异,“什么时候?这事方才为何不说?”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青涩眼神无不向广玳传达着姑娘您没问哪。
“回姑娘,就在老爷服完吴太医第一回开的药后,短暂醒来的半日里,岑大人来过一次。”
“他来看望一遭,回去没患上这病?不是说这病有传染性么?”广玳不解追问道。
一个调任而来,原是膳房负责采办蔬果肉蛋的小丫头抢答道,“奴婢不久前听早先结识的商贩们说,那岑大人家负责采购的下人们每日都会买好些河蟹、蛤蜊,此等性凉之物,高热患者应是不喜食用的。”
广玳点点头,屈起手臂撑住下颏,沉默思忖着。
恰时,华款冬悄悄推门出来了。
广玳快步上前,虚虚握住华款冬垂在身旁的手。
“清遥,怎么样?我爹他如何了?”广玳关切问着。
华款冬用力回握住广玳,悄然扬起嘴角,微微摇了摇头,“无甚大碍了,再修养半日便能醒来。”
一见华款冬摇头,微生广玳心脏骤时缩紧,又在听完华款冬笃定回答后,顿时一松。
“华款冬!”广玳气极,狠狠将华款冬戳得不住后仰,压低声音忿忿骂道,“以前怎么发现你还有这种坏脾性,我差点被你吓死了你知道么!”
华款冬没料到自己灵机一动的行为竟招致了完全不在预期的回应,他只是想让广玳不用担心了,不是说岳父大人没救了啊!
华款冬连忙哄着,从医匣里拿出一个层层缝制的布纱面具给广玳系上,低头凑近广玳耳边嘱托着,“屋内疫气一时散不尽,你且戴上此物进去看望一下,安心些再出来。”
“你有此等专业物什,方才为何不给自己用上,我那帕子与此物相比,怕是真的相当于废物一个了。”广玳口鼻被掩住,闷闷开口道。
“胡说,那帕子于我而言便是最有用的物什。”华款冬想都没想就反驳,末了,又虚敲了两下广玳脑袋,轻声道,“行了,我的身体我有数,倒是你,归途中不知是谁总记挂着赶路,结果因为过度颠簸呕得撕心裂肺,差点又丢半条命。”
“好了好了好了,华款冬华款冬,好夫君,别念了。”广玳被挖苦得不住求饶。
华款冬很吃这一套,收了声,带着笑去给两个微生家病患煎药去了。
大病一场,最是耗人气血。无论膏人、肉人抑或脂人,总还有些脂肪能供消耗,而原本就无甚赘肉的微生沥启,人到中年,害一场疫病,便直直瘦得让人触目惊心。床榻之上,冬被掩着,人便更显得虚弱不堪。
广玳甫一见到了无生气静静躺着的微生沥启,胸腔中便止不住传来阵阵抽痛,一向硬朗自律的小老头,什么时候在床上躺过这么久,这么虚弱过。
小心翼翼拉过微生沥启冰凉的手,捧在手中细细温着。直到热度尽数传递,广玳才缓缓将微生沥启手放开,仔细着重新掩入冬被。
不多时,华款冬端着两碗不同配方的药进了屋。
广玳接过自己的药碗捏着鼻子慢慢喝,华款冬一勺一勺耐心将另一碗尽数喂入微生沥启口中。
三颗话梅下肚,终于盖过了极具侵略性的药味儿,微生广玳静静看着熟睡的父亲,良久,轻声开了口。
“原先,我总以为,人若一直待在自己熟悉的区域,便能一直安分过着。”说着,广玳眸光渐渐黯淡下来,“却不想,越是以为自己生活在完全可控环境里,越容易掉以轻心。我如此,父亲亦然。”
华款冬缄默听着,眼神追寻着微生广玳每一个细微动作。
“父亲病倒后,岑正因为暂时接替了他的职务,跑来府里耀武扬威了一遭。”微生广玳冷哼一声,“蠢材。”
“这恰恰说明,他们对这次人为致疫的效果十分有信心。”华款冬悠悠开口道。
广玳点点头,补充道,“你是他们不曾知晓的变数。看来,我得先把你藏住了,”
广玳说着,又伸手抓住了华款冬袖口,歉声问道,“会不开心么?明明答应了你回来就成亲的,这下子连我也不能确定何时才能给你名分了。”
“不会,我还能在暗处陪着你,这就很好了。”华款冬平静否定着。
“是实话么?”微生广玳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派头。
“好罢,还是有些不开心的。”被追问,华款冬没办法,闷闷交了底,不过能再度陪在鲜活的你身边,哪怕没名没份也无妨,当然,这话华款冬只悄悄在心里说。
“不会太久的。”微生广玳本欲再逗,又害怕自己恶趣味上头惹过了火,赶紧及时收了手。
“嗯,我知道。”华款冬一直知道。
岑府。
“蠢材!你没事去相府耀武扬威些什么?”缁色兜帽男子语气里掩藏不住烂泥扶不上墙的失望,冲岑正低声斥责着,“你以为微生沥启病倒了就万事大吉?我告诉你,在他没死透以前,你远远不可能真正得到你们陛下的赏识!”
岑正忿忿着想要反驳,却不料那男子似是能看透他心中所想,又开口道,“你不会真以为踢掉几个微生沥启的心腹,再安排几个你培养的蠢材填补空位就能慢慢把他的势力全都撬过来罢?”
边说着,缁帽男子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讲出了多荒谬的笑话,大笑出声,“岑正啊岑正,怪不得你斗不过微生沥启呢,就凭你这宛若黄口小儿一般的计谋,没有你爹,你到底能凭什么爬上御史大夫这个位置啊。”
岑正死死咬着牙,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滔天怒火,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十足的谄媚,“大人您教训的是,我的计谋真真幼稚得可笑。”
缁帽男子颇为受用,点了点头便继续开口道,“你切记,从今往后,要想得到你想要的,先得做一只听话的狗。让你往东,绝不能再自作聪明往西。再有一次擅自行动,”缁帽动作幅度极小掂了掂手中药瓶,闪身靠近岑正耳朵,“后果如何,我就不多说了。”
岑正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连忙直直跪下地,求着对方饶恕他这一次。
缁帽望着岑正没骨气的怂样,嗤笑出声,什么回应都没给,消失在了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