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戴酒量很差,没几口就上脸,然后思绪混乱,总爱聊以前的事,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黄苜宿则啃着鸭脖子和牛蛙,不放过任何一个脆骨。
小时候,黄姐家也住仿古街,戴观水家住三楼,黄苜宿家住五楼,每次下楼黄苜宿都会经过戴观水家,偶尔他家的门敞开来,还能看见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吃着饭。
有一回,戴观水因为穿鞋磨叽,倒被妈**评了,黄苜宿看见后站在门口哈哈大笑,两人从此有了交际,虽然不常说话,但只要面对面,就一定会对视。
小学学期,戴妈妈会喊着黄苜宿带一带小戴走路回家的速度,一个男孩子,走路像蜗牛,每次吃中饭全家人都要等,黄苜宿听后哈哈大笑,并同意接受任务,她完成的方法也很特殊,不是口头催促着他,而是抓起一根棍子跟在戴观水身后,只要被她追上了,屁股就要挨揍,那会黄苜宿还比戴观水高,虽然总是笑脸相迎,但眼神是锋利,小孩子,特别是戴观水这种心思细腻,内向,不爱讲话的孩子最能看人脸色,所以他相当害怕黄苜宿,很长一段时间回家都健步如飞,家里的饭也能吃两碗,为此这个件事戴妈妈还特别感谢过黄苜宿,只不过她向黄苜宿好奇整治戴观水的方法时,黄苜宿哈哈大笑闭口不言,说这是她们小孩子们的秘密。
因为戴观水年纪比黄苜宿大,他上初中以后两人就不同路了,有一段时间没有交际,很多事,是黄苜宿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并且她从来没有问过戴观水,而这些事戴观水更不想她知道,想任何人知道。
在初一,戴观水就被同班同学霸凌了,起因是一件特别小的事,他不会系鞋带,鞋带总会莫名其妙松开。那天是体育课,老师组织同学们玩跑步接力赛,男孩子对这类竞技赛相当感兴趣,热血和期待,没有哪个队伍不想当第一,没有哪个男孩子不想当尾棒,再加上还有同班女生的观看,他们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跳跃,除了戴观水,他目前连个队伍都挤不进去。
并不是人数分不平均,而是男生们都嫌弃他,断言他会拖人后腿。
小戴那会还没开始长身体,是班级里最瘦且最矮的人,比班级里最瘦且最矮的女生还要矮半个头,六十斤,一米三左右。
老师,没人想跟他一个队伍,他连女生都跑不好过。老师,让他跟女生比赛吧。老师,他不止不会跑步,他连走路都慢吞吞的,不信你让他走个路给你看!老师,我们三个人也能跑赢他们四个人,用不着戴观水的加入。
老师……
蓝天白云下,所有男生哈哈大笑,所有女生面色阴沉,她们有打算帮戴观水争辩一轮,见不得人被欺负,当然,体育老师即使出手,指着大伙闭嘴,最后让戴观水加入只有三人的队伍,并且让他跑首棒。
如果是戴观水最会看黄苜宿的脸色,那么这群初中孩子就最会看体育老师的脸色,他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插着腰盯死戴观水,喊戴观水把鞋带系个死结,不然绝对拿鞋带勒死他。
戴观水点头同意,可他完全不会系死结,他连普通的打结都不会,在匆忙下,他只能把鞋带塞进鞋壁,脚底板下,用力往里,往深处塞,让脚底板狠狠踩实来。
结果一点也不理想,首先脚底板有异物,人光是走路都会嫌累赘,拖延速度,然后是他本身的腿太短,迈不开,迈不快,最倒霉的,跑起来鞋带会从脚底板溜出,飞扬在外,一个不小心就踩到了,左脚拌右脚,戴观水摔了个山根青肿,鼻尖大出血,嘴巴烂。
首棒失败,后面三个人连表演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气得抓耳挠腮,一下课,就把戴观水堵住,在操场上扇了他两巴掌,再把人往厕所里带。
那件事小戴终身难忘,把他本就闷闷的性格再次带入另一个极端。
小县城的小学校的厕所没有门,开放式的,所有正在拉屎的人都能看见戴观水被霸凌,但因为场面太恶心,他们憋着屎也要跑,更别提还有屎没被冲干净,所以这个厕所味道巨大,混乱的,酸骚的,呆久了免不了捂住口鼻,除了戴观水,他的双手已经被三个人用钢丝给捆死了,手腕有着深深勒根,不比摔跤出的血淡。
再后来,有一些话他永远记得,且每天夜里睡觉前会想起,醒来以后也会想起,循环不断,恶心反胃。
怎么玩?让他吃屎。真的假的?玩这么大!玩这么刺激!要不是这个废物!我们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真是扫兴。说真的,让他吃屎喝尿我并不觉得解气,我都想杀了他。你真的敢杀人?这有什么不敢的,不就杀个人嘛,我舅舅就杀过人,逃到越南去了,还是照样过得风生水起,你们啊,就是胆小,跟着我干,不要怕。
学生嘛,爱装逼,嘴上夸张,杀人真的不至于,但让小戴吃屎喝尿是真的。
冰凉的瓷砖,缝隙里是长年累月的尿液浸染的黑,它们紧紧贴着戴观水的眼睛,脸皮,小戴另一边的脸皮是被人的鞋踩着的,因为生理抗拒接近蹲坑,他们对他只能采取强制措施——暴力。
吃屎,吃了半个小时,喝尿,热乎乎的,还有蛆,不知道是主动爬,还是被人塞进了他眼睛里。那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就像是掉进地狱,他甚至觉得地狱或许没有这么恶心,起码应该走程序,他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去到地狱不至于受到这些惩罚,只有人间才会莫名其妙,没有一点逻辑。
喝多了酒,把以前的事全抖落出来,小戴缩在沙发上,把头埋进膝盖里,一直发抖。
黄苜宿也没了胃口,丢了鸭脖子,取下一次性手套,走到戴观水身边,拍着他肩膀。
“为什么不告诉你爸你妈!”
“真的,真的太窝囊了。”
“……”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黄苜宿更不想怪他,可脱口而出的话都算不上安慰,只会让小戴抖得更厉害,因为她更清楚,这时候不如给他一个拥抱,会比什么话都有用。
“好了,我抱抱,我抱一下。”黄苜宿拉起人的一只手,再用力把大高个往怀里揽,很轻松,戴观水就像个没有关节的布偶娃娃,整个人蜷缩在黄苜宿的胸口,时不时还哼唧。
“哭了?”黄苜宿一手轻拍他的背,另外一只手不停抚摸他的脸,“你怎么老爱哭啊,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爱哭的男人,有点可爱哈哈。”
“我,我哪里爱哭,我也就,也就在你面前哭过两回。”被在意的人摸着脸,抱在怀里,大部分痛苦都能瞬间减半,戴观水的身躯从十分颤抖到逐渐停下,他解释着:“其他的哭,我,我都是一个人偷偷的。”
“嗯嗯,小戴最坚强了。”黄苜宿时不时会轻掐他的脸,“那群畜牲的脚当时踩在了这?”
“嗯。”小戴声音很低回应着。
“你知道那群畜牲现在的家庭住址吗?”
戴观水仰头:“你要干嘛?”
“我替你揍人啊!这你受得了我受不了!还吃屎…我服了我真的服了,太畜牲了!我想他们吃,我,我跟你讲,我找到了人我一定给你干他!”
小戴笑:“算了,人家是男人,跟男人打架,你会受伤的。”他红着脸,红着眼,不提自己的一身肌肉,不提他此刻的身姿状态在南方男人里是相当出色的存在,不提他可以一打三,他什么都不提,他只会装委屈问:“你只要不嫌弃我就好,别觉得我窝囊好不好。”
“我怎么会嫌弃你!”
“那你摸摸我嘴巴。”
“戴观水,你是真喝醉了。”
“嘻嘻,你嫌弃我。”
“我真的从来没有嫌弃过你。”
“嘻嘻,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以前还为我出过头呢。”
什么时候的事?黄苜宿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戴说:“他也找过你麻烦,你忘记了?他还给你写过情书呢,只不过你没同意。”
“什么时候的事?”
“都是星子跟我说的,她说你把情书都撕了,结果他气急败坏,第二天就找了新的女朋友,两人还在你们班的讲台上亲嘴,结果你根本不在意,扭头就走,可算是把他惹火了,他扬言要找人打你,结果你当下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他当下就流了大鼻血,你还大声喊,你要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有本事就拿刀来。”
“星子说,你第二天真带了菜刀去学校,他也真没有放过你,真找了一堆人来堵你,结果你把菜刀拔出来,所有人都害怕了,你还拿菜刀削了他的头发。”
“星子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个样子,很凶,很帅,很有魅力,我也特别想亲眼目睹那个场面,感觉你才是真的敢杀人吧。”
回忆被带起来,黄苜宿终于明白欺负戴观水的人是谁,其实无论是谁,只要那段时间来惹黄苜宿,都得完蛋,因为她爸那会没了,她情绪非常不稳定,再加上生命受到威胁,她自然会先发制人,吵架是用吼的,打架是用砍的,恋爱是最没用的,学习也是学不进的,成绩一落千丈,是星子帮她补习了小半个月才回到了上游。
小戴说:“你让他脸面全无,也算是帮我复仇吧。”
黄苜宿笑:“我至今为止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所有不算帮你真正的复仇,之后小戴对这事耿耿于怀,出了一件更大的事,让黄苜宿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戴观水被霸凌后每一天上学都是煎熬,直到念完初二下学期就退学了,之后他跟着爸爸的兄弟在厂里拧螺丝,学汽修,送快递,什么活都干,后来爸爸生病了,他没日没夜赚着医药费,手术费,而这种节骨眼上,谁还会记得他的生日,除了黄苜宿。
接到黄姐的电话时,小戴不知所措,他们在一家奶茶店约着见面,黄苜宿还给他点了一个四寸的桃子蛋糕,礼物不算贵重,但包装得很精致,是一个小小激光灯,黄苜宿还问他,在外面工作的感觉怎么样啊,有钱了可以养小猫了哦!因为我是学生,没什么钱,所以只能送你便宜货,不要嫌弃我,好吗好吗?
一想到她是会拿着菜刀对着一群男人发疯的个性,此刻却笑颜灿烂对着自己,戴观水觉得黄苜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还因为装激光灯的盒子里除了灯,还有两百块钱。
黄苜宿的家庭条件是普普通通的,那时候她一星期零花钱也就三十块,要攒两百块很难的,特别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一个特别想打扮的年纪,戴观水不知道她省吃俭用的过程,就像没有见过她拿菜刀砍同校同学时的状态,全在他脑海中不停放大,浓墨重彩,导致后来他特别依赖她,会常常给她发短信,分享吃的饭菜,教育她要专心学习,不准跟任何人谈恋爱,真要恋爱就去大学谈。
黄苜宿则表现得非常大大咧咧,用你说,谈恋爱能跟学习比?谈恋爱真的太土了,不是有个人就能谈吗?低级又幼稚,考满分才叫爽!特别是数学!每次考到150我都感觉我脑子里有闪电!超级刺激,超级好玩!
但以上这些交流还不足够让小戴对黄苜宿掏心掏肺,或者说,让今天喝多了酒的他可以埋在她胸口哼哼唧唧,再坦白他的新职业。
那时候小戴负债累累,他想自杀。
他每天都哭,他特别想一了百了,他想过无数次自杀方式,上吊,跳湖,喝药……最后他偷摸回了他的初中,一个充满了他怨恨的地方,让他想死的决定更加炸裂和莽撞,那就是教学楼一跃而下,再四分五裂躺在操场上,无论是脑袋还是躯干。
结束掉这一切吧,他真的想不明白,不理解他还是个未成年就要承担这些,他拿不出钱,跪在医生面前求着救爸爸,他拿不出钱,去夜店做男模被任何人摸,他拿不出钱,四处借钱,亲戚邻居见到他就躲,他拿不出钱,家里的门被泼油漆,他拿不出钱,去汽车站乞讨,背着个蛇皮袋捡易拉罐,他拿不出钱,救妹妹的眼睛…他也想在最青春的时候穿最潮流的衣服,想跟女孩子去约会,想过个有比四寸蛋糕还大的生日,可他的生活就是个无底洞,用钱也根本填不满,所以他只能不停工作,不停赚钱,也不睡觉,累了顶多眯一会,再睁开眼,他又要不停工作,手臂酸痛,腰也酸痛,无底线的痛,从头皮到脚趾,可他也没有钱买止痛药,他唯一能让自己舒服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跳下去。
太黑,太深的人生。
在结束一切之前,他忍不住拨通黄苜宿的电话,他本以为他能忍住哭腔的,但他高估了自己。
累的内容,打垮他的细节,在他的鼻涕里混搅,不清不楚,但他倒是能听清黄苜宿的笑声,‘等我小戴,你哭起来的声音真好听,像小狗狗,我想搂你在怀里听。’
因为这句话,他等了她。
教学楼顶,黄苜宿狂奔着来,她喊他不准死,她喊,如果你跳我就跟着你跳,我们一块死!戴观水,如果你真跳楼了,那你也间接害死了我!你想我死吗!
小戴惊讶,怎么可能,你没有理由死,你活得那么幸福,开朗,你爸爸的事,又不关你的事,而且我还挺羡慕你的,你爸爸起码走得干脆。
到了这份上了,再阴暗的想法也能聊一聊,戴观水坦坦荡荡,黄苜宿也不甘示弱。
她说,我幸福?我开朗?我爸因为帮我买肯德基死了,我妈有多恨我你知道吗?她前几天,你知道她前几天说我什么吗?她说,我出生前,我妈梦见我浑身铁链跪石头桥下,然后我就出生。我妈说我前身狰狞要入牲畜道,怎么就进她的肚子里?
小戴,你过来跟我亲亲。
什么?
亲嘴,你还没亲过女人的嘴吧,就这么死了不后悔吗?
在月光的照耀下,戴观水僵在原地不动,是黄苜宿大步朝他靠近,然后在悬崖边上,搂住他,抱着他,跟他接吻,还伸了舌头,疯狂搅动,全是口水,延续的时间特别长,黄苜宿本来打算收回嘴巴,是尝到鲜甜的戴观水走下悬崖,按回黄苜宿后脑继续亲着,两人亲到大脑缺氧,同时喘不上气才停了下来。
小戴回忆:“我是靠那个吻一直坚持活到现在的,黄苜宿,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相信你。”
两人躯干本就是紧紧贴着,这会头和头也在慢慢贴近,双方的眼睛都不自主看向对方的嘴唇,黄苜宿最先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