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没有应声或是不知道该应句什么,他慌乱着神色随手绰起李明商新沏的热茶,也不管里面泡开的茶叶在死令部过了多少个新年,只顾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想用此尽快减缓喉咙的疼涩感。
然而自离开鬼门关,他一双手便一直僵冷着,此刻一触到温烫的杯身,指腹的麻痛立刻让他失了稳妥,而那杯热茶浇上他手背后,如果不是浮三默然不语地替他把茶杯立起来并将浸水的茶托拿开,他八成能抻持着手臂,讷讷地杵上一盏茶的工夫。
“我要见魂司。”
江渚缩回顾不得擦干的手,第一次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向浮三提出要见这个千百年都不出面的执掌阴间者。
他要见魂司,他想知道魂司凭什么保证用安坐待毙的办法就能使阴间固若金汤,他更想知道如果有一日鬼门关北域结界被破,魂司有没有援助天垣族的打算,还是自一开始,作为阴阳两界分岔点的鬼门关便已经注定会被人鬼抛弃。
也许是听出江渚这句话中掺杂的怨气,浮三微微低了低头,颇谦和地回应他:“魂司知晓鬼门关现况,不过无间鬼蜮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毁的,灵侦不必……”
“不必什么?”江渚忽地抬高声音打断他,“不必为鬼门关操心是吗?反正如今已经找到两块镇祟石碎片,就算有利用鬼门关对阴间图谋不轨的恶鬼也已失了五成的胜算,根本不会祸及阴间是吗?反正魂司已经封锁了四方门界,就算无间鬼蜮的噬魂鬼杀过来,阴间也能守的住是吗?反正还有镇守鬼门关的天垣族,反正他们会为了不相干的人鬼拼命,我们只要坐享其成,袖手旁观就可以了,是吗?”
最后两个反问的字眼仿佛搁浅着天垣族在冬至那日付出的代价,沉重的语调将江渚压抑的火气瞬间凝固成了堆积在他眼底的炽红,而这种神色在寒冬深夜似乎颇具震慑力,以至于整个死令部除了大门口破败的吱嘎声,一切声响皆随着江渚的话音戛然而止,就连他办公隔间内哄孩子的嬉闹声也蓦地停顿了须臾。
突然拔高嗓门让受冻一夜的江渚觉得晕眩地想吐,他掐着桌沿闭目缓了一会儿,沉促的呼吸伴着他起伏的胸口始终压不住他不断打抖的身子。
他明明冷得厉害,但心口却犹如火燎般难受,就好像这段日子堆积在心口的熙攘一下子失去了疏通的门路,此刻全部成了助燃他心火的干柴,一时间他根本来不及也没有法子将其扑灭。
于是,在阴间谋生的他此刻便火壮胸胆地敢为了一个人去批判阴间的魂司,敢用质问的语气顶撞冥法司的元老级耗子,甚至敢不惜代价为天垣族谋一个可以回头的退路,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避无可避地留在绝境中。
然而他清楚自己这番话不仅纯粹为天垣族泄愤,还是想为自己的忧忡不安找一个可以遮掩埋藏的窖口。
之前身处天垣族时,只要有一丝光线穿过窗棂,他便觉得整个鬼门关都会有放晴的一日,可如今他离开鬼门关,看着山间仅仅镀上一层雾霭,他竟觉得整个鬼门关都会深陷在昏天黑地中。所以他逞强似的把自己的委屈带离了鬼门关,却又盼着能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重返鬼门关,况且当初他既然甘愿随凌景途沾染过鬼门关小路上的泥泞,就没打算半路扔下鞋子去走什么阳关大道。
但无论他想做什么,他都需要见魂司。
阴间的这位魂司既然有本事封印镇祟石碎片的死气,或许清楚当年鬼门关突然销声匿迹的细枝末节,说不定也知道更多牵扯镇祟石的旧事,尤其是现下有人鬼想借鬼门关的事祸乱阴阳,风岚国鬼戒传言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而他这几个月来遭遇的一切要么就是纯粹因为倒霉,要么就与当年鬼门关封闭的原由相牵扯。
“风岚国……”
沉默少顷,江渚拧着眉心低喃开口,忽地记起那张曾泉用来包包子的废纸,但这张废纸并没有在他脑海中沉浮太久,紧随其后的仍然是持续的默然。
“爹爹!”
周遭聚拢的沉寂蓦地被这一声打破,江渚倏然回过神,忙不迭张开手臂接住向他飞奔过来的阿宵,眼里也多了些说不出口的温柔。
阿宵手里拿着的鼠玩偶不知被哪位大爷套了个袜子改造的帽子,气质好似一下子从鼠哥变成了浮三。
以至于阿宵一跑过来,浮三便注意到这与他颇像的玩偶,然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过熟练抱住江渚大腿的阿宵,紧接着其神色竟莫名有些愕然和慌促。
不过当江渚看向他时,浮三的脸上早已褪去那一瞬的惊诧,兀自心平气和地顺着自己刚才的话茬说:“鬼门关的事魂司自有思量,如今年关将至,魂司的意思是……”
见浮三话说一半忽地顿住,似是在斟酌什么,对“魂司的意思”这五个字极敏感的江渚忽地意料到接下来的话肯定有悖他的意愿,果然,浮三再开口时便是直接让他移驾魂司眼皮子底下。
“除夕夜前灵侦就不必再奔波阴阳,冥法司已经备好供灵侦休整的住处,而死令部其他鬼员则从明日起休班调整。”
听到这温婉限制的话,追着阿宵跑出来的李明商和章辰脚下一滞,各持着一副吃惊相杵在原地,并且下意识地觉得是他们老大又干了给阴间添乱的缺德事才使死令部落得今日下场,于是俩人默契十足地转眸看向不像无辜的江渚。
此时的江渚正笑着抹去阿宵嘴角刚沾的食渣,似乎并没有反驳魂司决定的意思,仿佛不久前那个与浮三叫嚣的人不是他似的,他依旧是鬼众眼里文雅的死令部的灵侦,是恶鬼厌恶的话少但出箭极狠的多管闲事的人。
“我当然想去冥法司享福,可阿宵住不惯阴间,我们一会儿就得离开,魂司既然不愿意见我,死令部暂时也没有处理的事,那我就明年再回阴间上班,提前领着我家儿子去度个长假。”
如今哪个鬼不知道出阴间比排队投胎做宠物还难,可江渚竟把往返阴阳说得和串门一样平常,明眼人单看他这轻描淡写的架势,也知道江活人今晚是非出阴间不可的。
不过见江渚直截了当地推拒,早已习以为常的浮三/反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提醒江渚:“灵侦随行的灵物已经护送至冥法司。”
身为灵物的浮三是不会说出“耗子”两字的,所以江渚乍听到这句话中客气的称呼,短时间内难免猜不准浮三说的是谁,不由地愣了愣神。
直到阿宵把手里的玩偶凑到他眼前,想让他看看新换了造型的耗子时,他才猛然记起曾泉鬼车的后备箱里还有他遗弃的一只家养的孽畜。
一想到鼠哥,江渚很快咂摸出浮三话里的意思,冥法司的鬼员既然能把鼠哥带走,魂司肯定料到他有坐曾泉鬼车离开阴间的打算,说不定治安部突然出现在很少有野鬼出没的鬼道上,就是魂司故意安排来“接”他回阴间,然后一言不合便决定扣留他在此过新年。
“当初让我随鬼门关门主寻魂石碎片的是魂司,现在让我在阴间干等着过年的也是魂司,你们阴间的这位魂司做事可真让人出乎意料啊。”
江渚不客气地在自己与阴间之间划了一道界限,就差在自己面前立个牌子告诉浮三,他只是个为阴间办事的活人,不是受魂司约束的死鬼,魂司没有权利把他留在阴间。
一旁的李明商一看他们老大冬至在外祭祖游逛一圈,回来就跟吸多了祖宗坟头青烟似的,一肚子烟火气没处撒,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往魂司头上喷火星子,这明摆着就是……失恋了呀!!
李明商边忙着脑补一场爱而不得的苦情大戏,边抽出胳膊肘戳了下章辰,小声问:“喂,你说之前那个一直追着咱家老大后面的帅哥去哪了,难不成嫌弃咱们老大拖家带口,不要咱们老大了?”
章辰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理会乱嚼舌根的李明商。毕竟在章辰看来,他们老大向来就事论事,绝不会为了一个人束缚自己的脾性。
然而就在章辰笃定江渚的喜怒无常不是因为李明商所说的人时,面色凝重的浮三突然拿出一个匣盒,并对抱起阿宵准备离开的江渚说:“如果是门主让我劝灵侦留在冥法司呢?灵侦会顺从门主的意愿吗?”
“凌景途?”江渚吃惊地回转过身,半信半疑地盯着浮三手里的盒子。
随后等盒子打开的一霎,江渚禁不住滞了下呼吸,而盒子里破损的照片随着他骤然放大的瞳仁终于清晰地显露在他眼前。
匣盒鲜有磨损的痕迹,想是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可许是存放年头太长,盒内照片已经泛黄得不成样子,尤其是照片上破损的空洞边缘已被年月摧残地看不出照片上面俩人的面容轮廓。
但江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条勉强留在照片上的手环,以及手环上突兀的殷红。因为那是凌景途牵起他手时恰被时光定格住的“浔”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