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阳间的一场大雪将阴寒提前渲染到极致,阴间更是难耐的彻寒砭骨,连天幕都像罩了一层硬邦邦的银毡,空茫之间,便将百鬼心头尚掺着热乎气的情愫凝成了冰渣,整个阴间因此彻底变成了一座怨念冲天的冰窖。
依照阴阳两地的习俗,阳间冬至祭祖,阴间冬至前两天就要安排有归家需求的鬼民相继回到阳间。况且冬至天寒,这些“凉透”的鬼民正盼着与家人围着嗤嗤炉火,度过一年最漫长凄冷的一夜。
然而魂司临时下达的通知却在这大冷天,给他们当头泼了一盆雪上加霜的冷水。
江渚也是来到阴间时才知道魂司要求封城,而且这封城的点就像专门卡他入门一样,也不知道是他凑巧赶上了,还是魂司有意等他。
不过他自知鬼门关难寻,如果没有彭老的符鹤引路,他很难从阳间借道找到鬼门关,所以他不管自己能不能离开阴间,他只忧心自己能不能进入阴间南域禁地。
可当他一路开向南边门界时,那些临时堵在路口设立路障的鬼员便已经给了他无言的答复。
也许是满心的焦虑被这鬼天气冻挂在了心头,江渚一时找不到纾解的办法,打着方向盘来了个急转弯,惹得副驾驶上的鼠哥一下子戳进了夹缝里,禁不住嘈骂了他一路。
直到鬼车开到死令部破门前,因与“骨灰盒”被迫骨肉分离的鼠哥仍不依不挠地念叨面前的罪魁祸首。
江渚一心并不在耗子身上,他将车停好后,立即从车里冲出来,但急慌慌走了没两步便又转身回去,接着从车里逮出了一只吱吱乱叫的大白耗子。
毕竟这鬼车是他在上一鬼车丧葬费补贴金的基础上又预支了三年的工资才买来的,万一被发恨的鼠爪给挠坏了,他非得与这耗子同归于尽不可,再者这鬼车对他意义非凡,是他本想载着凌景途“归宁”用的,可惜鬼事难料,如今丈母娘家的大门还没让他看到,媳妇倒先丢下他跑了。
江渚进入死令部后,开口便问封城的事,同时向章辰询要魂司下发的纸质文件。
章辰小心翼翼地觑过江渚,只见江渚右手上随意裹着两圈纱布,整个人的面色都可与刚死不久的新尸相媲美,气血不足中还掺着灰尘仆仆的堵滞,俨然是一副心灰意冷的状态。
但章辰不是李明商,并不喜欢打听事儿,他仅是把江渚要的材料整理好递给他,然后又给江渚倒了一杯温水,便回到办公桌处安静地收拾这段日子糟心的诡案,争取在年关前把这一年的总结报告规整好。
江渚一目十行地看着手里千篇一律的文字,忽地记起什么,他把这些死气沉沉的文件随手一丢,屈指敲过偷喝他水的耗子脑袋的同时,转而问章辰:“李明商呢?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东域那边连接阴阳的通路目前还没封路,我听治安部的同事说,他们今天会协助接送新魂的部门,零点之前会把滞留阳间的新老鬼民送回来,另外,魂司下令封路三天,在此期间,阴间所有鬼众不得离开,尤其是……”
见章辰突然支支吾吾,江渚瞥了眼浮三亲笔写给他的墨书,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极有自知之明地接茬说:“尤其是我。”
“是……”章辰低眸推了推眼镜,继续说,“至于往后两天的新魂则暂且交由阳间巡逻的鬼员护送至指定的地点,过两天再送他们回阴间,不知道李明商是赶着今晚回来还是过两天再回。”
江渚不管给别人当儿子的李老大爷什么时候回来,他听到章辰的话,往前探了探身子,疑惑地追问一句:“零点之前封东域那边的阴阳路?那东域门界呢?也是零点关吗?”
章辰不清楚江渚的盘算,点头应着:“是,今早凌晨的时候,魂司便要求封闭南域门界,不久前又先后封闭西北两处门界,只留东域门界供部分鬼员出入。”
江渚听罢若有所思地揉捏着发红的指节,脸上也稍稍镀了层血色,等沉默须臾,又闲聊似的问:“我记得东边是不是有条通往鬼蜮的杂路,而且这路还不在门界内?”
“门界外确实有一条延伸至鬼蜮的路,这条鬼路不在门界内,但只有一方通阳间,再往深处走便是南域禁地那边的群山,所以这条鬼路对孤魂野鬼来说,算是一条单向进出的绝路,敢借这条鬼路的野鬼要么再也出不来,要么出来后也会被守在路口的鬼员逮住,早些年有不少作乱的野鬼都在这条路上栽过,久而久之,这条路就荒废了,很少有野鬼会去附近转悠,如今就算出了东门界,也很难再寻到这条鬼路。”
章辰平时很少说话,但是心思缜密,又经常在寄墨馆广阅群书,偶尔还能代江渚出入冥法司,有些事情无论是他自己胸有成竹阅过的,还是道听途说后留意查过的,他的话对于江渚来说,或许比江渚亲自考究过得出的结论还靠谱。
对于东域门界外的那条鬼路,江渚其实只是听曾泉提起过,之前曾泉一到除夕夜便美名其曰要送他回家,实则是丧心病狂地捎着他去阳间巡逻,还百无聊赖地对他讲述治安部勇斗恶鬼的事迹,不过这种夸虚的鬼故事听多了,江渚从未在意过曾泉的鬼话,但现下听章辰一说,江渚便忽地记起这条当初在他听来莫须有的鬼路,并有了从这条鬼路绕到南域那边的打算。
章辰见江渚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暗暗琢磨什么,但他知道江渚平时不会和他这么板板正正的人瞎聊,现下江渚一问门界外的鬼路,他一时猜不准江渚想做什么,但又生怕他们家老大揣着泛滥的“善心”拐弯抹角地去慰问野鬼,于是他心里一着急,便直截了当地问:“老大,你要去鬼蜮吗?”
江渚坦然地摇摇头,面不改色地忽悠说:“我是去阳间,上次我已经向魂司提过冬至休假的事,魂司可能忙忘了,这次过来我本是想再提醒魂司一遍,哪儿知道赶巧儿遇到封路,唯一留下的一条阴阳路竟然还临着鬼蜮,我这不是担心自己仇家太多,万一车开到那儿再遇到脑残的野鬼找我麻烦,到时候殃及其他人,我这假可就不用休了。”
瞧江渚心急火燎的模样,章辰并没有质疑什么,反而好心提醒他:“东门界有冥法司的鬼员守着,老大现在冒然过去,怕是出不去,最好是先去见魂司,只要魂司准老大离开,那些鬼员肯定不会阻拦,等老大出了东域门界,也不用担心会遇到找麻烦的野鬼,像这种荒废的鬼路没有经过修葺,附近林木上应该还留着没有拆除的引魂铃,只要有魂魄经过,肯定会发出声音,那些野鬼怕暴露,还不敢冒险放肆。”
“可我半死不活的,这铃铛不一定响呀……”
我可咋找到这条鬼路?!
江渚背着章辰,低声喃喃一句,忽然盼着有什么找他算账的孤魂野鬼能从那些草堆里钻出来,顺势让他听一听引魂铃的声音,借以找到那条鬼路,或者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可以帮他激起引魂铃响,比如靠魂气滋补的……
“鼠哥?”
江渚温柔地喊了声,着实把鼠哥呛得够呛。鼠哥为了自己的高蛋白饭盒套餐骂了江渚一路,刚才光明正大地喝口水都因一个脑瓜崩而塞了牙,现在偷偷摸摸地喝口水又差点被呛死,令他不禁感概,江渚可真是个专坑祖宗的料子啊!
“哼,不敢当!”鼠哥翻了个白眼,抱怨说,“咱俩可不是一个辈分,你别天天无事死耗子,有事叫鼠哥,赶明儿再叫我三舅姥爷的,我呀,顶多算你祖宗,算不得你哥们,不敢与您老称兄道弟呵。”
江渚皱眉,显然没了哄耗子的耐心,厉声问:“你走不走?”
鼠哥盘腿一坐:“不走,反正跟着你也只有吃耗子屎的份,老子才不去呢。”
江渚不以为然地转身就走:“不去也好,我那背包里的煮蛋正好够我一个人的份。”
听到“煮蛋”二字,鼠哥俩眼一亮,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地跟上江渚,屁颠屁颠地笑呵呵问:“你包里还有蛋蛋?你怎么不早说呢,咱爷俩什么时候开饭?咱去的地方远,你总得规划好一日三餐吧!”
章辰听不懂一人一鼠在谋划什么,急忙追问:“老大突然休班,是家里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江渚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撂下一句:“我要去找孩子他妈。”
章辰:“……”孩子是谁?他妈是谁?
江渚所说的这个孩子妈此时正抱着孩子,面色凝重地站在竹楼前,望着唯一清澄的一片苍穹。
而一旁的彭老摆弄着桌面上的卦象,慢条斯理地与他说:“一阳始生,阴阳来复,复卦本就有生生不息,祸福相依之意,至于是成是败,尽力而为罢了。”
凌景途没有应声,不知是早已习惯每一年的冬至大劫,已无所畏惧,还是心里压了太多东西,生怕自己一开口便露出怯意。
自打凌景途回鬼门关,除了四处奔波查探噬魂鬼出没情况便是不声不响地发呆,就仿佛人回来了,魂还不知道挂谁身上似的,不过彭老活到这么大岁数,对大多事都是一目了然,只不过平时很少操心年轻人的事,主打一个儿孙自有儿孙福而已。
可凌景途不一样,凌景途是鬼门关的门主,是他们天垣族人多年死守鬼门关却不肯动摇心旌的信仰,如果说天垣族是一棵与风过招的大树,那凌景途必然是树根处最虬韧的抓地的分臂,而他们这些新老枝叶正是因为知道有门主撑着大树,他们才会有所向披靡的勇气。
若是天垣族没有了凌景途,那他们这些人便犹如失去了守护他们的“神明”,同时也会失去对峙云霄,拨云见日的勇气。
只是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地挣扎了这些年,如今鬼门关封印将破,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凌景途身上时,不知道凌景途是否与他们一样,也渴望有一个能支撑住他的像神一样的人。
原来他们都是人。
操心的彭老无奈叹息一声,似是看出了凌景途的心事,劝他:“我提醒过门主,上次那小子的魂魄不一般,鬼门关不是他的好来处,门主若是想让他活,以后绝不可再将他牵扯入天垣族事,否则那些噬魂鬼不会放过他的。”
听到这番话,凌景途僵滞片刻,轻声应了句:“我知道。”
彭老没有再提江渚的事,他看了看远处,蹙紧了眉头:“马上要变天了……”
话音未落,游茏便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边跑边喊:“门主!北北……北边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