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微怔,不知方才的话这位王妃听去多少。
姜云笙向他们走来,身上还带着泥土草浆的气味。
路过贺沉身边时,她略略停下脚步,侧身行礼:“猫儿淘气,今日怎的都不愿让人碰,连我也不给抱。箐儿怕它抓伤王爷,所以放它离去了。”
透亮的双眸完成月牙儿,继续说道:“王爷,先用膳吧。”
没有再过多注视身后两人,姜云笙径直向偏厅走去。
贺沉蹙眉,斜睨了一眼许青州。
许青州吃瘪,王爷明显是怪他多嘴咯,不敢多言,垂下脑袋急忙跟了上去。
在偏厅用完膳,已过申时。
许青州听闻姜家大哥哥曾拜过名师学艺,非缠着人家要打一架才肯罢休,姜永澈也不好推辞,只好笑说:“切磋切磋,点到为止。”
结果这一闹腾,又耽搁了许久。
贺沉疲累,在姜府客房休息到酉时才醒来。
他还是觉得冷,走到窗边,将紫檀木桌几上的手炉拿起,拢在袖中。
“哗——”
外面传来轻微的水花声,贺沉一时好奇,透过轻盈窗纱,看到一个朦胧影绰的身形。
他顺手推开窗。
太阳已经匆忙落山,只留下一片余晖洋洋洒洒散在人间。满池春水泛着金光,在傍晚的回廊前波光粼粼。
姜云笙坐在回廊下,斜倚栏杆,用两只胳膊环绕起花猫,腾出双手,向池中锦鲤投喂鱼食。
几只鱼儿跃出水面争相抢食,一时间水花四溅,好不热闹。
猫儿在她怀中乖巧安静,偶尔懒懒动弹一下,睁开眼也是望着水中倒影直打呵欠。
如此温顺听话,哪里看得出它淘气、不给人抱?
走出屋外,他瑟缩了一下身子,失去阳光的空气真是寒意逼人。
待向姜府辞别时,姜明坦诚:“王爷,这幅真迹乃周先生绝笔,老臣越看越是喜爱得紧,怕是要夺王爷心头好了。”
之后,他将周风亮《吴江远山黛》的仿作还给贺沉。
“无妨。”
贺沉走出几步,又停下。
竟是那只花猫蹲在不远处,歪着脑袋打量他,想上前又不敢,干脆坐在原地,认真舔起前爪。
“小淘气,快过来再给我抱抱!”
娇俏的身影从旁边掠过,直直冲向猫咪。花猫显然承受不住这般热情,翘起尾巴向大门处跑去。
姜云笙清脆悦耳的笑声,像一只欢快的雀鸟:“琼琚,快帮我抓住它!”
自己身体力行,先追赶上去。
“王爷。”姜明见状,上前揖手:“小女顽劣,还望王爷今后多多包涵。”
“岳丈言重了。”
闲风吹过,好巧不巧地,将一块烟青色软帕,吹落在探向贺沉的一根桃枝上。
几朵粘着雨露的粉嫩桃花禁不住压迫,纷纷跌落在他肩头。
他驻足,转身。
左侧的桃林里跑出一个丫鬟,分明踩着泥泞而来,裙摆却干净整洁,不曾沾染任何污渍。
她踮起脚,摘下挂在枝头的手帕匆忙行礼,继而重新钻进桃林。
贺沉的目光一路追随,停在尽头。
桃林不大,余晖渐收。
能看到桃林深处还有一剪秀雅背影。
青丝如瀑垂至腰际,正微微探身,轻嗅身旁枝头上的桃花香。
婢子拿着软帕绕进桃林,不经意间碰撞几束桃花,刹那间落英缤纷。
隔着不断散落的桃花望去,那女子惊鸿掠影,绰约多姿,宛如仙子。
“王爷?”
姜夫人立在一旁轻唤,贺沉回神,抬头去看方才落着软帕的桃枝,并未移动脚步。
姜明见状,脸色微变:“王爷见笑了,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女儿。”
再回头,唯剩几片零落花瓣还在飘洒,仙子倩影早无踪迹。
“天渐黑了,王爷,请吧。”
桐树下,姜云笙依旧低头在逗弄怀中的猫儿,贺沉动身向门外走去,先行上了马车。
姜云笙放走花猫,看着站在眼前的父母,面色平缓,行礼:“女儿走了,父亲母亲,保重。”
姜夫人忽然拉住她:“箐儿,你不是说要带些府里的点心果子走吗?娘都给你准备好了,拿着。”
姜云笙回头,眉心轻蹙,看着母亲把食盒递给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
“夫人,我来拿吧。”
琼琚拦过食盒,扶小姐上马车。
姜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事情原本就该下人去做。
看着马车走远了,姜夫人才长舒一口气,对姜明说道:“我方才也是昏头昏脑的,你怎么也不知提醒,险些露出马脚。”
姜明眯起眼,看着马车愈行愈远,这才挺直弯了许久的腰身:“不必了,王爷都知晓了。”
“老爷的意思是……煦王爷知道,嫁过去的不是箐儿了?”她压低声音,神色慌张。
“知道了。”
“那怎么办?”
“知道又如何?眼下这位王爷自身都难保,岂敢闹出什么风波。”
他一丝不苟地整理衣襟,挥挥袖子将双手背在身后,大步向府里走去。
此时他已是彻底放松下来,也就没必要维系小心翼翼的模样。
灯火一盏盏亮起,离宵禁时辰还早,宋阳街夜晚的喧闹才刚刚开始。
姜云笙趴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无神的眸子映着一重重灯火,繁华掠尽,去而无返。
她其实都听到了。
听到许青州说父亲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也听到贺沉说那么多话,只是嘲弄父亲李代桃僵,迫不得已还搭进去周风亮的绝笔。
而她只能抱着猫,在屋外徘徊良久。
这位王爷心如明镜,许是早就一清二楚了。
毕竟姐姐才冠京华,哪个男子不倾心?自己只是个替嫁,可这心中为何会意难平?
定是嫉妒在作祟。
感受到对面王爷投来的目光,姜云笙不敢回应,只是继续看着马车外的夜市。
空气冷到快要凝冰,姜云笙就快坐不住了。
她掀开马车车帘,向外轻唤:“琼琚,坐进来吧!”
琼琚为了和许青州保持距离,屁股坐的酸痛,着实可怜,听到小姐叫她,立刻钻进马车。
姜云笙喜食酸甜之物,琼琚便常在身上装着一些干果蜜饯。这会她刚坐定,姜云笙就习惯性地探手入她腰间。
那只不起眼的布袋子,于姜云笙而言简直就是百宝囊。
取出一颗山楂放进嘴里,咬下,酸爽之物立刻布满口中。
“那只猫叫什么?”
贺沉忽然开口,主仆两人都是一楞,姜云笙反应过来,却依旧偏过头,继续看窗外一闪而过的浮华。
“山卷。”
良久,在沉默的空气中,姜云笙轻轻回答。
*
不同于街市喧哗,小团圆楼里只有略显安静的家常闲聊。
并非这里生意不好,恰恰相反,楼上每个雅间,包括一楼大堂都是座无虚席。
那些忙碌一天的官家老爷,多半会在此刻携上家眷,到小团圆楼里坐上一坐。
尝尝这里的江南小吃,还有最讨食客欢心的糕点——像是精致的手工艺品,琳琅满目,晶莹剔透。
临街的一个雅间里,宁心安神的熏香正缓缓燃着。
房间中央的屏风上,以绿色着笔,细腻勾出一幅《山间寻鹿》图。
屏风后,是三位女子。
崔锦今日出门时,特意选了她最喜爱的淡紫色压花襦裙。这会儿正斜倚在屋外的栏杆上,手执轻罗小扇掩面,只露出一双云间秋水般的眼眸在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一间药铺。
没一会儿,身穿黑色劲装的少年走出,手中提着药包。
她稍稍转动眼波,便能瞧见马车旁,站着煦王府的那位病王爷。
应是车内久坐太闷,贺沉下来透气,不料吸了冷风咳得厉害,几欲背过气去。
少年见状,急忙将他扶上马车。
待车子辚辚驶过后,女子才将目光投向远方。
那里天色墨蓝,将将升起一颗星子。
“崔姐姐在瞧什么?”
丫鬟跪在桌几旁,将剥好的一颗龙眼放入瓷盘,年纪最小的姑娘立刻将其捏起,问完“崔姐姐”后,迫不及待地将龙眼塞入口中。
崔锦但笑不语。
坐在对面的红裙少女故作神秘:“宁儿竟是不知。”
“啊?什么?”
宁儿姑娘满脸茫然。
红裙少女掩口而笑:“今日煦王陪他那位王妃回门,崔姐姐拉着咱们坐了一下午,许是想再见见这位与她有婚约的王爷罢。”
宁儿姑娘讶异:“崔姐姐居然与那个短——与煦王爷有过婚约吗?”
倚着栏杆的崔锦收回目光,取下团扇作势去扑红裙少女,俏丽而笑:“什么好的不学,尽会胡扯取笑我了。”
少女佯装躲避,安慰她说:“取笑你什么呀,没嫁给煦王是好事,那姜云箐再美再有才,又有什么用呢?不也得早早守寡吗?”
“切——”小姑娘满脸鄙夷:“传的那么神,我就不信她还能比崔姐姐美!”
崔锦抿嘴轻笑,不做争执。
祖父为难许久,幸好煦王自愿提出退婚。
她只是再来看一眼,一眼就成,也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眼中不经意间流出几分惋惜,她原本也是恋慕他许久呢。
崔锦到底是太傅孙女,跟祖父学了一手山水好画,生得花容月貌不说,自小还受到姑母骊妃的影响,气质华贵,仪态万方。
若不是前面横插了一个姜云箐,“京城第一”的名号怎么也得落到她头上才是。
但眼下看来,这“京城第一”似乎并不好当。
崔锦放下手中团扇:“虽是不曾见过美人面目,但——”她为自己斟了杯桂花酿,浅酌一口道:“京城第一,姜云箐当得起。”
她重新拿起团扇遮面,让人一时半会看不透她的表情。
“无月亭的诗会曾见过。姜家小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女工绣品,皆当得起。”
“当真是大美人?”宁儿依旧不信。
“当真是。”红衣少女垂眸,眼里也是艳羡:“幂蓠遮面,却难掩芳华。”
小姑娘不以为然:“都看不到脸,能有多美?怕只是个噱头。”
崔锦放下酒杯,无奈轻笑:“宁儿今年多大?”
“崔姐姐你糊涂了,我刚及笄呀!”
“可曾有人向侍郎大人提亲?”
红晕瞬息飞至她两颊,宁儿羞恼:“好好的,姐姐说这个干嘛?”
“就问你有没有?”
“有一两家上门提过……”
崔锦也取过一颗龙眼,迟迟不肯放入口中,只看着晶莹果肉说道:“姜云箐十四岁那年,曾在花灯会上与家人走散,当时不少人都见过她。知道她是姜家大小姐后,整整连着三日,姜府的门槛险些被说亲的踩烂。其中有国公府的二公子,还有——当今圣上的弟弟,桓王殿下。”
宁儿姑娘满眼惊诧,以为自己在听什么天书。
红裙少女轻叹:“可惜呀,倘若‘同和教’一役,煦王没有受伤,姜云箐与他也算是天作之合。”
说罢,才恍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若没有那一战,煦王当然会和崔锦完婚,哪里还有姜云箐什么事?
她望向崔锦,对方仍是以扇遮面,静静地吃着龙眼。
试问京城里,哪位女儿家提起贺沉,不是感慨万千呢?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现如今就等着溘然长逝了。
崔锦也曾无比庆幸,自己怎会如此幸运,靖安王在世时,竟与祖父为自己和煦王定下亲事。
可如今,她心中的滋味,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红裙少女的急忙转移话题:“崔姐姐可曾听说,新婚之夜,煦王病重,险些撒手人寰?”
宁儿大笑:“洞房花烛夜吗?哈哈,那姜云箐岂不是嫁过去就要当寡妇吗?”
三人里面就属她年纪小,说话也不管什么遮拦不遮拦的,想说便说了。
崔锦轻转扇把,跟着笑出了声,只是团扇下,谁又猜的透她心中所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