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后,琼琚时常会犯神叨。
再看到贺沉,她那张平日里待人温柔的脸,会挂着不太自然的笑容,时刻都在保持警惕,生怕王爷一口吃掉她家小姐。
姜云笙摇头,作为下人,琼琚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容易一根筋。
贺沉夜里还是会来,她还是只能揣着手立在门外候着。
归宁那日,她扶着姜云笙上马车,自己也跟着要钻进去,结果脑袋刚探入,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抓住她的胳膊,又将她扯了出来。
带着疑虑,琼琚转身,看到一位黑衣少年坐在车辕上,勾人的桃花眼带着桀骜狷狂,努嘴向她示意。
“老实坐这儿,什么身份心里没谱儿吗?就知道往里楞钻,麻烦。”
轻“呸”一声,他吐掉口中叼着的野草,继而喝道:“驾——”马车便在宽阔的路面行驶起来。
琼琚冷住脸,抬起屁股,搭在离他老远的车辕另一头,别过脸没在瞅他一眼。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绵密的细雨,路面逐渐积起浅浅的水洼,马车在宋阳街上缓缓驶过。
姜云笙挑起帘幔向外望去:街市热闹,人群熙攘,各种小贩的叫卖、吆喝声从四处传来,听的她心里直痒痒。
一个货郎在路边停下歇脚,亮出的珠翠首饰、奇特精巧的小玩意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无论外面有多喧闹,马车里的人都丝毫没受到影响。
姜云笙偷瞥一眼坐在她对面的王爷,那人正抱着手炉闭目养神,整张脸凌冽的轮廓,被大氅上的狐狸毛领掩了去,倒是比以往看上去近了几分人情。
反正他闭着眼什么都不知晓,姜云笙反倒更放肆,让自己的目光在贺沉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
直到看见他腰间那块暖白泛青的流云百福玉佩,才堪堪停下目光,任由自己的神绪肆意翻飞。
关于这块玉佩,她亦有所耳闻。
大宣绥丰二十八年,北方桓羌族兴起,先后侵扰大宣边境十余次,他们擅长骑马,射术了得,但有风吹草动,便狡猾如赤狐,藏得毫无踪迹可寻。
在草原上,桓羌人是真正的猎手,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体力,与猎物长久周旋。
朝中犯难,只因三位大将都折在北境重镇——北陵堡战役中。
绥丰三十二年春,桓羌首领拓跋生自封为王,同年,北陵堡失陷,民众苦不堪言,为躲避战争生存下去,纷纷南逃。
一时间,皇帝思绪愁苦,官员无计可施,百姓忧心忡忡。
靖安王独子贺沉自荐,率五万锐骁骑兵,破桓羌九万大军。浴血奋战整整半年,手刃拓跋生人头,收复北陵堡。
绥丰三十二年冬,桓羌一族向大宣称王。
十七岁的少年锋芒初露,此后,他灭东夷,退鞍觇,收澜海,贺沉这个名字,成了大宣的战神。
先帝以年迈之躯攀爬秦台山,向普华寺虚云大师求得开光宝玉流云百福,赠予皇孙贺沉。
第二年夏末,先帝薨,德光帝登基,封贺沉为煦王。这之后的四年,大宣不能没有贺沉。
德光四年冬,贺沉出征塞北,平定“同和教”叛乱,随后一路北上,因遇琼州雪灾而困难重重,这一仗虽是赢了,但并不漂亮。大宣损失惨重,贺沉亦带重伤而归。
战神之名犹在耳边,只是往昔威风凛凛的人,今朝却只能缠绵病榻。贺沉向德光帝交回兵马大权,再也没有提起宝剑,以恢弘气势守大宣平安。
年后开春,贺沉向姜府下聘,姜云笙替姐嫁进王府。
她神思回拢,惊觉正对上王爷深沉不见底的眼眸,忙掩下心中慌乱,故作沉着冷静,冲贺沉露出一记甜甜的笑容说道:“马车颠簸,再忍忍,就快到了。”
贺沉的喉结上下滚动,并未出声,却又好似已经给出答话。
他揽起目光,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帘幔,向外看去。
侧颜呈出,如春山一笔,浓墨淡雅。
坊间也有人说,煦王到底怕了生死,毕竟“同和教”一战他差点丧命,到头来他还是选择苟活。
虽然姜云笙自己也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她心中异常肯定,说他怕死而放弃守卫大宣,简直就是不明真相的人在胡扯。
战神何来惧怕一说?
“吁——”
马车渐行渐缓,少年勒马,姜府到了。
姜老爷与姜夫人早早候在门前,见是煦王府的马车到了,赶忙拾阶而下。
两人的脸像是做好的铁范,只管把笑容倒进去,哪里还顾得上这样熔铸出的笑容,是否过于僵硬。
他们在想,也就这一日,忍忍便过去了。
府里的小厮跑过来,将马车牵走,姜老爷和姜夫人上前行礼,却被贺沉制止了。
“岳丈不必拘礼。”
他脸色不大好,许是着了风,单薄的身形飘飘摇摇,若不是黑衣少年搀扶着,恐怕难以站立。
姜云笙乖巧立于贺沉身后,向父亲眨眼暗示,又挑眉望向府内,姜老爷立刻会意。
他让出路,卑躬伸手划向姜府大门:“王爷,请。”
两位主家走出几步后,姜夫人站在高处的台阶上,俯身拉住姜云笙的手。
“箐儿快来!”
妇人脸上布满慈爱,对女儿亲切说道:“娘一早就让厨子给你炖了山楂雪梨汤,酸酸甜甜的,你定会喜欢。”
姜云笙脚步顿了顿,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刺痛。
她仰起脸,笑容越发明亮:“就知道母亲对箐儿最好了。”
想自己从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这样的关爱,往日里但凡能分出一汤匙那么多给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姜云笙缓定心绪,不愿再想下去了,只会徒增难过而已。
姜府宅院的格局算不上精巧,以主屋厅堂为中心,简洁利落地朝四面八方分出几间院子,旁人一目了然。
这大概是贺沉所见,最简朴的朝中二品官员府邸。没有夺目缀饰,或过于绚烂的色彩,与姜明为人为官之道相得益彰,低调规矩,小心谨慎,瞧不出端倪的同时,又觉深不见底。
好在是初春,众人进门时,能感受到府里上下皆有盎然洋溢之态。
而这些对于姜云笙来说,真是熟悉又陌生。
原来一进大门处种着两棵高大的桐树啊!新枝抽出,再过阵子应该能闻到桐花的甜香气味了吧。
花圃里的牡丹长势顶好,再过一个月应该就能打起花苞了,可惜姜府的牡丹她还从未见过。
想来,姐姐的院落里,白玉兰现在应该开的正好,可她也没有机会去一览芬芳。
左边池塘边上种着三五株垂柳,这般朝气的黄芽儿是姜云笙最喜爱的,庆幸这一幕让她赶上了。
姜云笙哪里都没仔细瞧过,因为西角楼便是她的天地。
房中炭火正旺,将熏香味一点一点烘开,贺沉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血气。
小坐片刻后,姜夫人便起身去厨房看午膳准备的情况,贺沉则放下茶杯,看到姜云笙正坐在一旁自顾自地吃蜜饯果子,开口唤她:“箐儿。”
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一改平时的冷淡,缓和道:“你不是说你有只猫吗?抱来让本王瞧瞧。”
“王爷想看猫?”她瞪圆眼睛,手中捏着一片杏干惊住。
贺沉没看她,只说了一句:“快去。”
姜云笙自知碍眼,他这是在想办法支走自己,于是起身行礼告退,带着琼琚出去了。
人一走,贺沉不疾不徐地又饮了一口茶,吩咐道:“许青州,东西呢?”
被唤作许青州的黑衣少年,在屋子里已经百无聊赖地转了好几圈,正掂着桌上一只青玉小瓷瓶把玩。
听到贺沉喊他,手腕微微用力向上高扬,小瓷瓶“腾”的一声飞起,在空中翻了好几圈后,轻轻落回桌面。
那只青玉瓷瓶原是太祖皇帝之物,后来先帝特意赏赐给姜家老太爷的。姜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中只念:这瓶子不该摆在这儿。
许青州解开背上的赤色长匣,搁在姜明与贺沉之间的案几上,打开。
姜明单看这用黎木做成的匣身,就知匣内绝非凡物。
里面是两幅紧挨在一起的画作。
“本王听说岳丈喜爱收藏名画。”贺沉边说,边扶着许青州起身,拿出匣子里的一幅画,左端卷轴交到姜明手上,右侧则在自己手中:“此画乃是前朝大家周风亮所作,名为《吴江远山黛》。”
贺沉缓缓向后移步,手中画卷也逐渐露出庐山本色。
“圣上赐予本王委实有些可惜,本王向来只对书籍感兴趣,想来放在煦王府蒙灰,倒不如送给懂它之人。”
随着画卷摊开,姜明因年迈而看不清的双眼,情不自禁地亮了几分。
只要知道周风亮,就一定明白,《吴江远山黛》是周大家的绝笔。
“王爷谦虚了,圣上所赐,老臣怎能夺人所好。”
贺沉摆摆手,捂住胸口——那道伤又在作祟。
“先听本王说完。”
他呷了一口茶,拿起匣子里的另一幅画说道:“后来府里闹贼,幸好被下人发现,那贼便跳书房的窗子跑了,为了保护这幅画,我就请京城里的临摹高手,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放在书房。”
贺沉把这幅画的一端也交给姜明,徐徐打开:“许青州这个混账东西,我让他去书房帮我取书,结果他碰翻了画缸,画缸又砸倒了架子,架子上的这个木匣摔开了,所有的画混在一起,本王也不知道哪一幅是真的,哪一幅是假的了。”
他睨了一眼许青州,对方咂咂嘴,站在门口背对着两人向外张望,佯装说的不是他。
等姜明双手各拽着一幅画时,贺沉忽然开始咳嗽,只好松开手去拿茶水:“咳咳,岳丈,你是个中行家,权当帮本王一个忙,来辨别出真假,晚些离开时,岳丈只管留下真迹,假的那幅本王带走便是,也算是帮本王了却心中之忧罢。”
前面的话姜明听来尚算轻松,从贺沉拿出第二幅开始,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角留下,是屋里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他抬手拭去。
到底是煦王爷,若不是圣上盯得紧,只怕今日之后,朝中都不会再有他姜明这个人了。这个谎彼此都心知肚明,再撒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姜明举着两幅画,样子颇为好笑,腾不出双手只好弯腰揖礼:“既如此,老臣定会竭力辨出真伪。”
“那就有劳了,本王出去瞧瞧箐儿的猫。”
走的远了,许青州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屋里的姜明。两位下人接过他手中的画,他的两条胳膊方解救下来,来回轻甩缓解酸痛。
许青州忍不住笑出声。
“这老狐狸,就应该让他举着画多站一会才是。”
“好了。”
贺沉禁止他在说下去,又变回寡言少语的样子。
“是是是。”
许青州无赖地拖长调子回答,低着头只顾跟着贺沉走,前面人猛地停下,他差点撞上去。
看到主子止步,他也只好停下。
抬头看到一个柔和的身影迎光而立。
微雨轻风过后,初霁晴明,阳光终于舍得眷顾这寒冷的早春。
那人全身罩在柔和的光里,弯腰放下手中半大的花猫,只是端正了身子留下一个背影给他们,站了会儿才缓缓转过来,笑盈盈地说道:
“王爷,母亲说饭菜已准备好,一起去偏厅用膳吧。”
更新地有点慢,工作党望见谅~
无论如何,本书绝不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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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