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戳中了她的心思,讥讽道:“不过你欠下的钱就是让长晏来替你还也还不清。倒不如在寄云殿好好伺候,攀我这根高枝,兴许能还上。”
男人话语不屑,轻佻起身。齐晴天看着他离去,心中像是随之被蝎子蛰了一下,浑身麻木,握紧了拳头。
“我攀附皇嗣?我谋求势力?沈原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从我被陷害背上负债开始,有多少选择是我自愿做的。我不守本分吗?我在南军不守本分吗?”
她紧随其后起身,在沈原回头的瞬间拽住他的小臂,伸手推向他胸膛。
沈原低头,柔夷之下短剑直抵喉口,卒毒的寒光比蝎尾更加瘆人。
“守本分守规矩有什么用,吃肉喝汤的人能是那些人吗?”
“到头来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明面上嚷嚷着君子固穷的道理,私底下却在道德的钢板上开无数孔洞。这就是你们言之凿凿的正义吗?”
沈原眯起眼睛,伸出修长的手指挑开毒剑,不躲反而靠近,说:“若不是你故意挑衅武尉,在南军中不懂收敛锋芒,下场何至于此?”
齐晴天被他的举动刺激,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不管是我还是长晏,不都是守本分最好的代表吗?你看我跟他,有谁过的好吗?”
天地间被厚积云拦腰斩断,南风起,扶摇落,她与沈原对立而站,头顶哆嗦的雨滴终于在一声夏雷后击破伏地的湿气。
“我问你沈原,去过南鹤宫吗?”
“你看长晏现在,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吗?你们但凡有人去看一眼南鹤宫的模样,但凡有人陪他去走一走通向明识堂的小路,哪怕是跟他多说几句话,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口口声声说我为了攀附权势结交长晏,你倒是给他权势啊!”
齐晴天笑得瘆人泪如雨下,将着数日埋在心中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发泄出来,像是求死之人想再落水时激起的巨大水花,只为在死前再看一眼银河落九天。
她与长晏,本就是两个无路可走的人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取暖,谈什么未来,谈什么权势。连明天的午餐都不能保住,她从来想的一直都是及时行乐,让此生无憾便好。
沈原怒极反笑,他反身将她压在墙上,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齐晴天向后一仰,头靠在墙上,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
女人修长白皙的脖子就在眼前,鼓动的经脉上仅附着一张薄膜,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掐断,她死死咬住下唇,两行清泪从眼角滑下流入乌发。
沈原喉口一动,盯着她的眼眸暗了半分。
“……”
“债款我会替你还上,但三皇子,你不能和他有任何联系。”
“我不需要,沈原,我根本没有欠债。”齐晴天红着眼瞪他,咬牙切齿道。
沈原冷漠道:“随你。”
他松手转身,齐晴天失力沿着墙壁滑下没入草地,凌乱纷杂的雨水漫天砸下,将她的笑声淹没在土腥和泥浆里。
屋内炉火烧得旺盛,鼠尾草的香气从层层纱帐后蔓延过来,将整间屋子熏得干燥温暖,那间被齐晴天烧毁的茶室变成了久雨暂时的卧房,他住进去后便常常抱怨环境逼仄,直到沈原将他调去天台睡了几夜后他才肯老实住下。
不过今日久雨不在,茶室略显空荡,
沈原看着敞开的门,第一次走进这间被烧毁的房间。
墙面布满熏黑烧焦的痕迹,损毁的木架和茶具全部拿走,唯独那天齐晴天坐着的凳子被保留了下来,放在床头,上面只摆得下一盏油灯,但就算这样,屋里也只够刚刚好放下一张床榻。
不敢想象先前齐晴天整夜整夜待在这里看炉子,是一种多可怖的惩罚。
“大人……”
久雨抱着一大摞文册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出声道。
自从齐天被安置在寄云殿后,大人整日都处在一种应激的状态中,不仅将他调去天台吹了几日冷风,还让他搜集民间所有符合妖星的八字,今日甚至当着三皇子的面……
耳边浮现草丛中的动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久雨闭上双眼,不敢想。
“这是查出来的,所有符合妖星之人八字的名册,全在这上面了,还有户部的名单。”
沈原接过名册,转手扔进了香炉。
“不用查了,就是她。”
窗外雨越下越大,将庭前的芭蕉打得湿滑光油,隔着门窗雨声震得耳膜发疼,像是一场停不下来的祭祀鼓音,将吐息间的神灵都压得低低沉沉的。
“把她看紧了,不准踏出寄云殿一步,尤其不准让她与长晏见面。”
他绕过久雨,走出茶室,停在那面星石图前,沉声问道:“你今日跟着长晏回去,南鹤宫那边怎么样?”
齐晴天的话像诅咒一样在耳边回响,沈原本以为自己毫不在意,但一闭上眼就浮现少女红肿的双眼,倔强顽固的面容,大雨落下后苍白如纸的皮肤。
他状似无意地随口嘱咐道:“派人去打点着,吃穿用度也照拂一下,重建翻修尽早提上日程。”
久雨点头去做,沈原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但脑中的画面还挥之不散,他熄灭昏暗烛光,孤身靠在贵妃软榻上,阖眼睡去。
梦中昏昏沉沉,汨周雪原上的牦牛长鹰和冷宫中的老鼠交替出现,他好像回到了初来水土不服大病的三天,发烧糊涂喊阿妈的名字,他将从家乡带来的牛皮水袋煮了,喝了一大锅浑浊的汤浆。
寄云殿外的草丛中,齐晴天还蹲在刚刚的位置一动不动,她扒拉着窗边,屏气注视着窗内的人熄灭了烛光。
一抹人影从正门里钻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齐晴天身边,说道:“大人歇下了。”
“沈原……大人睡了?你亲眼看见的?”
齐晴天半蹲着,迈着青蛙步绕寄云殿的木窗走了两圈,侧头再问:“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着他熄了灯躺下,我刚从殿内出来,你不信便自己进去看看。”
齐晴天才不想再进一次寄云殿,她依依不舍掏出从沈原那儿偷来的银子,塞进说话人的手中:“省着点花,别被人发现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也是殿内伺候的吗?今日怎么想得要找我来了。”
齐晴天想起自己和沈原在草地里的对峙,略有些尴尬道:“……还不是因为得罪了他。不过他那龟毛的臭脾气,我看这世上没人能伺候得了他。”
她搞不懂沈原吃错了什么药非不让她和长晏见面,逼得自己还同他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她本以为沈原会杀她,结果这人不仅没杀她,还提出要帮自己还钱。
齐晴天自然不信沈原会这么好心,八成又让她以身抵债,然后安排她做一堆难伺候的活。
同伴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附和道:“也只有久雨能了。”
“不过国师大人刚来大楚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
齐晴天来了兴致,问:“这天底下还能有人给他苦头吃?”
同伴摇摇头说:“大人来时年幼,在冷宫吃了不少苦,直到拜入十方道士门下,日子才好过些。大人对三殿下多有照拂,恐怕也正是这个原因。”
齐晴天思索片刻,她不知道沈原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怪不得交手时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与长晏的迟钝自虐不同,他锐利凌冽,玩世不恭却满身仇怨,像一柄暂时屈服于制度之下的满弓,不知何时会射向天狼星。
“你是说三殿下与大人在某些方面很像?”
齐晴天提起裙摆站起身,她总感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正好与她本来的计划契合上了,虽说沈原再三警告不让她去看长晏,但她又不是木头说不让去就不让去,她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去南鹤宫一趟了,佛祖也拦不住。
夜半醒来,他撩开帘子起身,朦胧中没看清床榻的高度,竟因双脚够不着地面,咕咚一声翻下床。
漆黑的室内,窗边诡异垂着几颗星子,沈原坐在地上,看着屋内陌生的摆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屏风的另一侧传来乒乓响声,秦嬷嬷手持着一盏烛灯,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我的小殿下啊怎么又摔了,都怪这内务府送的床太小,害的小殿下受苦了。”
沈原感到身子一轻,人便又坐回了床上,他低头看着自己垂下的短腿,掌下粗糙的棉布被褥,失语中还带了一丝庆幸。
幸好昨日跟久雨嘱咐要来南鹤宫打点照拂,没想到今日受照拂的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算上前两次,他总算能确定魂穿的时间大抵是每月的满月日后四个时辰,停留二十四个时辰,若是像上次遇到天狗吞日的异象,便延长七日。
前两次的魂穿经历说不上愉快,南鹤宫几乎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长晏靠着少得可怜的月例度日,若是遇上其他宫妃和皇子刁难,还少不了要挨饿。
沈原没想到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一转眼便又要每月一次体验冷宫生活。
他晃了晃身子,长叹一口气,躺倒在床上。
星象之上只能看见紫微星与妖星相互环绕,魂穿一事没有任何征兆,若是任凭这般古怪之事继续发展下去,沈原只能考虑扶持三皇子上位。
但想让三皇子上位,单靠长晏自己的能力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得想办法,借着自己还待在长晏身体里的机会,为他铺路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