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延卿双臂紧紧环住文溪的腰,力度之大,几乎要将文溪嵌入骨血。
好在很快他松开了手。
文溪搂着墨延卿的脖子,深深地凝望着他。
四方桥上人来人往,桥下小船悠悠飘过。
周围的嘈杂潮水般褪去,文溪只能听到自己躁动不安咚咚直响的心跳声。
天高海阔,他没想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再次与墨延卿重逢。
以至于文溪恍惚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梦。
因为他对墨延卿的爱慕和思念而产生的梦。
江湖远大,也许分别便是永远,但别离不一定是坏事。
至少文溪是这么想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他不能因为贪念一时欢愉而让墨延卿活在回忆的痛苦之中,所以文溪并没有责怪墨延卿的不辞而别,甚至庆幸自己还未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毕竟,少一份牵挂,便能多一丝面对死亡的坦然。
分别近五月,文溪几乎笃定自己从对墨延卿的感情中抽身,可再次见面,他才发觉自己错的离谱。
思慕与倾心不过是被别离短暂地压在心头,当再次见到墨延卿时,便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令他沦陷。
两人姿态太过亲密,已经有行人纷纷侧目。
墨延卿握住文溪手腕,指尖碰到手绳上的玛瑙圆珠:“先回去。”
文溪眨了眨眼,轻声说:“好。”
他落后墨延卿半步,也不知道到底走过哪条街,穿过哪条巷,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墨延卿,眷恋的眼神藏着几缕哀伤。
直到回到自家小院。
墨延卿关上院门,见文溪目光还黏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一笑。
他迟疑片刻,抚摸上文溪侧脸:“瘦了些。”
脸颊温热的触感让文溪一愣,心头突然产生怯意。
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那模样,像是抗拒墨延卿的触碰似的。
墨延卿抿了抿唇,收回手。
文溪:“我……”
墨延卿:“生气了?”
两人同时出声。
文溪垂眸道:“没有。”
墨延卿道:“我的错,我不该不辞而别,只是的确是有要紧之事,来不及同你好好道别。”
他不解释还好,一说开,文溪心头那点泡沫大的委屈便泛滥成灾。
墨延卿上前一步,握住文溪垂在身侧的手:“我……”
文溪别开脸,赌气一般道:“不用解释,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
但好歹没从抽出手掌。
墨延卿笑了笑。
文溪问:“你……怎么在这儿?”
墨延卿:“听说你病了。”
文溪哼笑道:“听说?听谁说。”
墨延卿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文溪那双凤眼,又向他靠近了一步。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文溪下意识屏住呼吸,双眼却微微睁大。
接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捂住。
纤长的睫毛轻轻划过掌心,羽毛般轻柔的触感,连带着心脏都为之悸动。
墨延卿盯着文溪淡色的唇,问:“好些了吗?”
“你不都什么都知道么,还问我。”文溪脸上浮起热意,倒显得气色好了些许。
墨延卿轻笑了一声。
文溪拿下他的手,想问的话太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说:“你送来的东西太多,几乎用不掉,药材也太名贵,我给了唐大夫一部分。以后……以后也别送了。”
“给你的,你想如何处置都随你意,唐大夫那里我也有让人送药材,只要是你能用上的,他都会加进药房。”墨延卿缓缓道,“小镇不似城里,缺些什么怕一时寻不到,把我能想到的东西送来,以应对不时之需,不必有负担。况且你身体不好,送这些过来,我……放心些。”
文溪道:“算是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墨延卿摇头:“不算。”
至于到底算什么,墨延卿没有回答。
指尖滑动,碰到手腕的手绳,墨延卿犹豫片刻,说:“赵家不是好相与的,往后尽量少来往。”
文溪定定地看了墨延卿一会儿,突然说:“赵公子饱读诗书,脾气和善,待人真诚去,怎么就不好相与了?”
墨延卿剑眉微蹙:“他对你,存有不轨之心。”
文溪:“嗯?什么样的不轨之心。”
“他……”墨延卿对上文溪那双含笑的眼,顿时不说话了。
文溪挑眉:“你果然派人暗中监视我。”
墨延卿自知理亏,悄悄红了耳朵,他语气不自觉地软下去,再次说:“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文溪促狭地笑了笑,却没再为难他。
墨延卿待了两日便又离开了,但好歹不再是不辞而别。
让文溪意想不到的是,在此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墨延卿便会回来一趟。不过大多时候文溪都不清楚墨延卿的踪迹,因而总在等待中度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年末。
江南的冬日冷得厉害,寒风无孔不入,吹得人浑身发冷。
每到这个时候,文溪便常年窝在房里,不肯出门,茶馆什么的全都扔给云舒。
文溪并不靠茶馆盈利生存,只是为了找点事做。云舒却喜欢捣鼓这些,文溪便由着他去了。
腊月三十那天,碍于文溪和云舒两人厨艺太差,两人一致决定去金玉堂解决年夜饭。
回去时,天已黑尽。
小巷窜着凉风,文溪裹紧大氅,冻的瑟瑟发抖:“太冷了,怎么比北方还冷。”
文溪在小镇生活了五六年,仍然适应不了这里的冬日。
“都说了我将饭菜打包回来,你非要跟着去凑热闹。”云舒提着灯走在前头,“今夜回去你定要头疼发热,等会儿喝完药后,再喝碗姜汤驱驱寒。”
“能不喝吗?”
“不能。”云舒在文溪身体这件事上半点退步都没有,“前段时间毒发,疼成什么样你忘了?唐大夫说了,你现在半点差池都不能有,最重要的就是先养好身体。”
“……好好好,知道了云管家,少念些吧。”文溪求饶道,“念的头已经开始疼啦。”
云舒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文溪一眼。
文溪笑嘻嘻道:“不是你说没意思么,金玉堂是年节时期最热闹的地方。”
见云舒又要絮叨,文溪赶忙转移话题:“赵老板托船帮运了烟花过来,在白龙湖畔放,据说漂亮的很,去看看吗?”
云舒惊喜向往的表情在脸上一闪即逝,接着露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去,年年都放,看腻了。”
文溪瞧着云舒别扭的神色,无奈地摇摇头,劝道:“去瞧瞧吧,尽管年年有,却不是天天有。听说此次烟花秀会比往年还要盛大,码头那边的工人说,运了整整一大艘船过来。”
云舒:“不去,我一人去,没意思。”
文溪揉了揉他的头:“今夜我早早歇下,不会有事的。”
云舒面露犹豫:“可是……”
文溪道:“想去就去,我肯定好好喝药,不必担心。”
巷子清冷,暖色烛光从矮墙内侧映照出一片阖家欢乐。
家家户户紧闭的院门外皆挂上两盏灯笼,暖黄色的光晕透过轻薄的灯纸,在石板路上晕染出片片柔和的光晕。
接近家门时,文溪的话一顿。
万家灯火中,一道颀长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门前,风尘仆仆,却耐心专注。
微风吹过,灯笼摇晃,连带着烛火光晕也变得飘摇。
光影交错间,那人俊朗的五官更显立体。
文溪顿时忘记原本要说的话。
墨延卿走出阴影,看向文溪时如霜似雪的眸光立刻浸染上温柔:“去哪儿了?”
文溪张了张嘴,愣愣的,没说话。
墨延卿便摸了摸他的脸。
触手一片冰冷。
墨延卿:“外头冷,进屋说吧。”
文溪这才回神:“好。”
身后的云舒看向暗处的人,惊喜道:“洛大哥!”
洛枫朝他温和地笑道:“小舒。”
后来墨延卿回来时,身后都跟着洛枫。说来也奇怪,云舒极其喜欢粘着洛枫。
既然墨延卿来了,云舒也不必盯着文溪,缠着洛枫叽叽喳喳起来。
文溪问:“你怎么来了?”
“办事,恰好路过。”墨延卿点亮烛台,文溪坐在凳子上,目光一直跟着他走。
墨延卿:“恰逢春节,便想着来看看你。”
“不巧,我与云舒刚从金玉堂回来。”文溪笑道,“你等我等了多久?”
“不久,也才到。”
文溪才不信,墨延卿方才摸他脸的手也没暖和到哪里去。
文溪:“怎么不进去?”
墨延卿:“擅闯民宅始终不妥。”
“以前说给你一把钥匙,谁让你不收的。”文溪佯装不满。
墨延卿站在他身侧,垂眸温和地注视着他。
文溪便装不下去了,问:“吃过饭了吗?”
墨延卿:“未曾。”
文溪拍板决定:“那走吧,白龙湖畔今日有烟花秀,那里的江南岸兴许还能订上位置。”
*
到江南岸时,店小二热情的把人请到三楼雅间,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菜。
文溪诧异道:“你提前安排好的?”
“不算,来时吩咐人去做的。”墨延卿道,“虽然你用过了晚饭,但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也少了过年的气氛。我便自作主张,又加了些菜。”
“不碍事,我再陪你用些。”说着文溪拿起筷子。
墨延卿按住他的手:“你胃不好,不可多食。”
云舒没有这个负担,少年人好动,消耗也大,一路而来,肚子又空出位置:“哇,还有酒。”
他两眼放光的盯着桌上的酒壶。
“是他们家的招牌,桃花醉。”洛枫道,“酒虽不醉人,但你也不可贪杯。”
云舒撅嘴道:“洛枫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唠叨了,我又不像文溪那样。”
少年满脸写着不乐意,洛枫无奈解释道:“你忘记上回喝醉酒,头有多疼了?”
云舒上次醉酒,自己不仅头疼,前一夜还把洛枫折腾的身心俱疲。
两人就能不能多喝这件事争论起来。
文溪看热闹似的,墨延卿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身体好些了吗?”每次见面,这是墨延卿一定要问的问题。
文溪:“没什么大碍,唐大夫说现在吃的药药性太冲,正在斟酌减少用量。”
墨延卿:“嗯,我前段时间得到一株血灵芝,养气补神,适合你用。”
文溪诧异道:“此物极其难寻,听闻只生长在外邦戈壁中,有市无价。”文溪道,“太珍贵了。”
“既然是药材,若不用来治病,值再多钱也是徒劳。”
“可……你这样,我以后还如何还你。”
墨延卿蹙眉道:“不需要。”
文溪抚摸着手腕的红绳,一时间心头思绪繁复。
他沉默地看向墨延卿,眼底露出些许哀伤:“其实……不必如此,在名贵的药对我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文溪说的很隐晦。
墨延卿却心尖一颤,仿佛有数万根银针密密匝匝地扎过,泛起阵阵绵密的疼痛:“为何这么想?圣医谷有法子,只是——”
“嘭——”
天边炸开第一朵烟花,打断墨延卿想说的话。
苍穹如墨,火树银花接连绽放,绚烂无比。
白龙湖畔,孩子们兴奋欢呼,大人们指指点点,互说着新年祝福。
文溪微微仰头注视着天空,点点碎光似星辰映照于他的眼底。
云舒早在第一朵烟花绽放的时候拉着洛枫去了顶楼观景台。
“喝一杯吗?”文溪给自己和墨延卿各自斟了杯酒。
见墨延卿没动,文溪笑着举杯同他的杯子碰了碰。
瓷器相撞,发出脆响,又转瞬湮没在烟花爆竹的热闹声中。
文溪注视着墨延卿,眼底沁出浅淡温柔的笑意:“此杯敬此经年,亦愿君来年喜乐无忧。”
文溪仰头一饮而尽。
墨延卿微微弯腰靠近文溪,曲起食指轻轻蹭了蹭文溪的脸颊,接着手指向下,指节碰到文溪唇上残留的酒渍。
文溪不善饮酒,此时已经泛上醉意,凤眼覆上一层潋滟水色,眼睛底下一片烟霞般的薄红。
两人脸颊挨得越发的近。
墨延卿垂眸,目光落在文溪因为饮酒后变得嫣红的唇瓣上,隐约闻到对方唇齿间沁人的酒香。
他分明没有喝酒,却好像闻着文溪呼吸间沁出的酒意而醉了。
文溪抿了抿唇,凑上去。
“文溪。”墨延卿没有躲开,只是低声唤了一句,眼底的墨色浓稠得散不开。
文溪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将唇瓣贴上对方嘴角。
温热的触感甫一碰上皮肤,墨延卿曾经竭力压制的情感再也禁锢不住,似波涛翻涌的海浪,掀起狂澜。他呼出口热气,揽着文溪的腰,将人抱到腿上,那浅尝辄止的吻瞬间变得炽热缠绵。
直到文溪呜咽般的哼了两声,墨延卿才将他松开。
文溪抱住墨延卿,趴在他肩头气喘吁吁地平复气息,因为酒意而迷离水润的目光更加涣散。
烟花仍在持续,苍穹明灭闪烁,有雪花缓慢飘落。
文溪喃喃道:“下雪了。”
他抱紧墨延卿,小声问:“回去吗?”
酒气在二人之间缠绕,让人最后的坚持丢盔卸甲。
墨延卿轻轻点了点头。
一夜轻雪,温柔细密。某处小院,烛火摇曳,险些在冬日泄露满室春光。
文溪:请叫我望夫石,谢谢。
下章回忆结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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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