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雅室于暖阁相近,石子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兰砚带着大夫急忙跑了过来。
大夫喘着气,手中提着药箱,“夫人别着急,你家公子身体壮如牛,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连翘站在门外,恐惧与不安萦绕着她,以至于谢兰砚进去了,她才反应过来。
宋玳得知谢寻欢呕血,立马赶了过来,他整个人半卧,上衣被人撸了下来,脖颈处、背部、手背上各分别插了三根银针。
突然一阵强风刮来,冲破了窗户,凉风掀起窗纱,床四周悬挂用作遮挡光线的落引纱发出猎猎响声,谢寻欢的背上有烫伤的痕迹,宋玳取出一根长针,毫不留情地扎了下去。
谢兰砚推门而入,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的场景。
她对宋玳的印象摇摇欲坠,比起初见时的柔弱无助,此刻她脸上的神情是疏离、冷静,从容的,一针又一针下去,谢寻欢的眉毛轻微皱起,整个人有了意识,向床前扑倒。
一双手接住了他,胸口闷得难受,他下意识呕了出来,连翘见少爷呕了血,吓得窜了出去,他的眼睛慢慢睁开,睫毛根根分明,嘴角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他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等他意识到他整个人裸着上半身,手放在她的手上,脸扑进了她的怀里,吓得他整个人都红温了。
从头到脚,他觉得他脸上肯定好红。
谢兰砚后退三步,用双手捂住大夫的脸,关上了内居的大门。
宋玳:……
“你中毒了。”
谢寻欢把衣服披在身上,有意遮挡身上的疤痕,目光有意无意看向她。
宋玳见他脸上的气色回来后,准备其实离开,无意提道:“我有一种膏药可以祛疤,你要是想要去掉身上的疤痕,我可以送给你。”
药膏只可去处在身上的疤痕,心中的疤痕只有本人才能自愈。
谢寻欢虚弱地靠在床上,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人总是会在夜晚放大愁绪痛苦与不安,在虚弱时想找到一根稻草,不管它是否易折,仿佛只要看见它,就能安心。
似乎是刚刚呕出的血让他心中畅快,宋玳生出了一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感觉,贫心而论,她的理智告诉她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找一个借口逃离此处。
她总觉得谢寻欢对她的戒备放下了很多,对于一个想从他身上打探情报的人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宋玳并不是喜好用感情交换得到线索的人,她自信自己可以通过正当手段得到某一个东西的真相亦或者细节。
让她疑惑的是她并没有做什么,谢寻欢却对她放下了防备,从开始的疑心变得信任,见他此时纠结的模样,她的心里在告诉她:快离开快离开。
谢寻欢不知道,宋玳的头脑风暴来的多么猛烈。她将这段时间与他相处的记忆连在一起,从开始的落水,到现在的中毒,他们二个人接触并不多,她却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谢寻欢此时对她的好感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快离开啊,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徘徊。
是她记忆错乱还是谢寻欢被毒毒傻了,莫非他是像画本子写的那样,宋玳比他先开口,“你在水里救了我一命,现在我救了你一命,一命换一命,俩不相欠。”
“啊,嗯。”谢寻欢神情复杂的应声,暖阁的庭院下种了一颗梨树,花开时可遮挡整个屋檐,雅室与暖阁有一面墙相通,梨花在半夜悄悄绽放,方才的强风带尽了花瓣,一朵朵吹到了地上。
他想起某个人拾花的模样。
她与别人很不同。
“借住在暖阁的这段时间很打搅你,所以作为补偿,我尽我所能将你身上的疤痕淡化,做不到百分之百没有,却也可以消除八到九分。”
宋玳想谢寻欢身为汀州的富商,想起自家其实没有多少银两。
摇芳的死因定是因为同汀州三名书生掉河一事有关。
等真相大白她就要离开汀州了。
她方才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去外面租一间屋子,只怕打草惊蛇。
谢寻欢不语,原本带着笑容的嘴角垂了下去,躺在床上盖住被子,他觉得自己现在脆弱极了,甚至他不明白这股脆弱来自哪里,“我不明白为什么。”
宋玳原本不想回答,不管语言是刻薄还是柔情,一旦发出了交流的信号,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人在大病后总会格外虚弱,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悲哀。
他的眼睛刺痛了她,她无奈地拖了拖时间,目光无意识地左右漂移,她动作幅度很小,几乎看不出她的慌乱,见他的目光直直望着她,她这才问道:“什么为什么?”
“疏离,我不明白为什么开始好好的,最后会变成疏离厌恶最后到憎恨。”谢寻欢想起初来汀州时的场景,他也遇到了一个人,她在汀州有一群小孩跟着她屁股后面转,她开始邀请他一块。
过了一段时间,她渐渐疏远他,跟她一块玩的小孩也渐渐不爱搭理他,到了最后变成了厌恶,哪怕他经过某个不知名的小桥,都会迎来谩骂,人怎么可以前一天一块分享喜悦,下一刻就变得陌生,他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她说今天可以跟他一起玩。
谢寻欢就跟着过去了,直到走到一个巷子里,不知道谁伸了一脚,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摔到了地上,鼻血从地上流出,周围人发出欢快的笑声,当时谢家并非首富,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
他不知道那个缺牙齿的小孩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敌意。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谢寻欢都很抗拒和人接触,特别是女人,他的脑海里总会响起:如果我用火烫你,你的身上会不会留下印记?
他的脸色苍白,宋玳连忙喂他吃了一颗药,柔声道:“最好不好情绪激动,不利于身体恢复。”
“我也没有疏离你。”
“睡吧。”
宋玳想逃离这里,至少现在她不想瞧见脆弱。
他似乎一点都不相信宋玳说的话,跟着她这些天,他对她哄人的能力五体投地,一个善于观察他人喜好,揣摩别人心思的可疑家伙。
“能半夜摸墙独自溜进县令府中,你的身手一定很不错,我落水后隐约能听见水面上铁器相争的声音,你的剑法让我佩服,说实话,要是我有能与他们相博的身手,给我一万种选择我也不会挑河。”宋玳在犹豫纠结惶恐之下,选择了一种最差的打算,她想左右说不定是自己多心了,“我是没有能力欺压你的,所以你不需要害怕。”
“你当然不会欺负人了,你只会戏耍人。”谢寻欢如实道,而且还是那种让人明明知道被你戏耍,却心甘情愿的那种。
就像某人故意整蛊他的梨汤。
她回暖阁后打了一盆水,净手时指甲周围染上了红色,水中微微泛红的水让她立马想到起了一个人。头脑里零碎的信息渐渐形成一个圈。
真相似乎在一点点浮出水面。
桌子上躺着一只形状怪异的虫子,它转哒着红色的眼睛,宋玳将它放在手帕里,从梨树上翻了出去,身影融进夜色中。
茶室,桑玉面色疲倦,“楼兰的使者来到了临安,请求和亲。”
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它的血迹从未干涸。
宋玳酝酿了心中的情绪,“我爹不可能战败。”
宋渟十四就去了玉门,守着玉门廊道,那是楼兰与梧国的边界线,梧国的士兵日日坚守,十余年都无人可踏,十六岁便扬名的玉捷将军,曾与薛不弃创造了不败的神话。
和亲的讯息意味着什么?
桑玉道:“三月前的大战确实没败,可也损失惨重,楼兰血气大亏,却不可轻视,你可知那场大战让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又有多少妇人失去了丈夫,多少父母失去了孩子?这已经不是战败不战败的问题了。”
“宫中并无适龄的公主。”梧帝登基后,腹背受敌,前有璃幽虎视眈眈,后有世家野心勃勃,他一共只有三个孩子,太子季承祀守在了西北的雪山上,其余俩位公主一个今年满十岁,另一个才八岁。
“梧帝没有应。”桑玉毫无情绪地说着,“你要是想插手,就早早解决这里吧,毕竟中宫称病,薛贵妃与许昭仪俩个人现在势同水火,谁都不想嫁女。”
宋玳将手指举在胸前,透过细碎的光,可以看见她指缝的红色痕迹,“这是什么?”
桑玉道:“竹石,一种剧毒之药,碰到此药的粉末遇水变红,难以清洗,此药还有一个特点,你怎么接触到的,此药还有一个特点,便是与断肠草相似,同样含有剧毒,同样自带香气,同样需要潜伏期。”
答案就在一瞬间,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调整气息,遂露出惬意的笑容,她不喜欢苦不堪言的姿态,因此刻意让自己随时处于放松的状态。
桑玉笑着笑着便面露嘲讽,楼兰请求上书求娶公主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而给他们得寸进尺的资本的人却是世家。
梧帝早年点登基,大臣联名上书请求免去楼兰每年往梧送的朝贡。
宋玳摇了摇头,“不要陷入仇恨中,也不要画地为牢,沉迷于过去对自己是一种惩罚,不要让自己活在痛苦中。”
她说了与此无关要紧的话,桑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痛苦于他而言才是向前看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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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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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雪中春信(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