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房里变得很冷清,阿黄死掉了。林末和齐誉盛没有再养狗。
世界上不会再有阿黄了。
齐誉盛买了点茉莉花的种子,他等着开春时种下。
他说,纵入地狱,茉莉花依旧纯白。他要为她种下茉莉,要叫她以后能看到她最喜欢的花。
纵入地狱,不求往生,齐誉盛要求一场浪漫至死。齐誉盛堕入于此,堕得更深了。
他不问为什么了。因为这世间有一场审判,迟迟没有到来。
不管是齐日昌的案子,还是游轮的案子,全部被压下来了。没有人会去插手洋人和日本人的混战,也没有人会去插手洋人的生意。
齐日昌依然安然无恙。
李思敏在这样的情况下,以一纸诉书递交民国法庭,以齐日昌买卖女子、在外养妾、有私生子、当汉奸走狗为由,向法庭提出和齐日昌离婚。
李思敏的离婚要求,她不仅递交了法庭,还自己爆光给了记者。她把齐日昌的真面目撕得一点不剩,也把自己的脸面彻底撕下。
小洋房里一下来了很多穿着袄裙和马褂的人,那都是李思敏的家人。
林末第一次见他们,他们穿着最古旧的衣服,他们都在劝李思敏,不可以离婚。
面对狂轰滥炸的口舌,李思敏坚持着她的决定。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坚定。
林末告诉那群古旧的人,“根据民国法律,离婚能分他一半财产。”
李思敏对齐日昌的家产毫无兴趣,那是黑心钱,脏得很。但别人不一样。
那些人听到财产,很快起了异样的目光。
李思敏察觉到了,就索性道,“你们谁帮我离婚,让齐日昌身败名裂,我就把钱给他。”
李思敏看出来了,他们对于齐日昌的财富非常感兴趣。这就是他们包办这场婚姻的目的。
最后穿着马褂和袄裙的人达成了一致,同意帮李思敏离婚。
目的可以达成,对他们而言,是结婚还是离婚都无所谓了。
很快,齐日昌开始纠缠于离婚案中,这本是极为琐碎的事。但因为争夺家产,齐日昌面对的是李思敏的家族,这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齐日昌的私生子和小妾全被抖了出来。李思敏这才知道,他买了五个小妾,生了六个儿子,五个女儿。而这些事,她的族亲竟然都知道。
齐日昌瞒着她多少事,他们瞒着她多少事,直到这个时候才彻底暴露。
齐日昌最后的手段就是不停地在李思敏头上泼脏水。说她不知廉耻,外面勾三搭四,为了争钱不择手段。
齐日昌像个疯子一样地撒泼,把李思敏也描绘成舞女般的人。他喜欢撕破人的尊严,以此让她们知道闭嘴。
但李思敏无所谓了。
这世上不要名声的女人又多了一个,那本来是个最看中名声,最端庄的女人。
李思敏在家族与齐日昌的财产争夺战中,自拟了离婚申明:
半生裹脚,半生屈从。今时卸履,骨坏难舒。肉身难破,思想可破。
思敏后生,不从夫,不从族。我即我生,我即我死,唯我之故。
李思敏不需要知道财产争夺战的结果,她和齐日昌及家族划清关系。她只需要告知天下,她李思敏离婚了,从此就是她自己。
李思敏离婚,一无所有。
齐誉盛随之登报申明,与齐日昌再无父子关系。
在这个时代想得到一点公道,就像坠入了无底深渊。因为这个时代实在太混乱,太没有尊严了。不仅是人,还有国。
1932年1月27日,国民政府宣布接受日本所有的条件。1月27日,日本再次提出条件,以保护日本人为由,要求国民政府的军队撤出上海。
国民政府军队撤出,那就是日本兵进入。而这个要求也被同意了。
世间的割裂越来越严重,布满阴霾的道路摆在这片世间。
在无望的道路前,乔纳斯给林末送上了最后一朵玫瑰花。
他说他要走了。
“I hate the war.既然看不到上帝拯救世界,我能做的就是成为自己的上帝。做我能做的事。”
乔纳斯辞去了副行长的职位,离开了租界。
他拿着相机走了。
他说他要去中国的另外一个地方,他要去把战争的真相拍下来,告诉整个世界。他要像在Fallen Angel那样,揭露虚伪的面目。
乔纳斯是个混迹银行的人,他当然爱财富,但在财富之中,他讨厌冷漠的绅士。这一回厌恶得彻底,那种厌恶使他抛弃财富,去往了揭露虚伪的道路。
1月27日,寻常人的生活还在继续。不会因为任何事停下来,只要人还想活着。
晚上,片场场务打来了一通电话,“不好意思,今天拍电影的人疯掉了,大晚上要在外面开工。要200件旗袍,300件舞裙。”
林末和齐誉盛从仓库里翻出旗袍和舞裙,连夜送过去。
地址是在租界之外的一个舞厅,路很偏僻。过了一条铁路才到。
晚上的天很冷,但歌舞厅人潮涌动。有很多舞女都在里面,还有不少演员正等着开工。
曼迪和几个小姐妹等得都哆嗦,她看到林末来了,就不住说,“他们说有个大老板来,也不知道是谁,要这么多人等。”
林末偷偷问,“你拍这么久不知道老板是谁?”
“这出戏卖给另一个老板了,他给的钱多,”曼迪把手上的镯子戒指给林末看,“这些都是大老板送的。
林末一眼扫过,这些都是真家伙,宝石金镯不带含糊的。
“虽然阔绰,可人古怪,大晚上跑外面拍戏。”齐誉盛困意未消,还不习惯这么晚出来干活。
“大少爷你不习惯了,我们习惯了。”曼迪半是打趣齐誉盛,又拍了拍脸颊,给自己提神。
“那你们忙,我们走了。”林末就此告辞。
在转身之刻,他们听到了日语,听到了谄媚,听到了齐日昌的声音。
齐日昌迎着一个日本大佐进来。片场的导演去迎齐日昌,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这出戏的大老板是齐日昌。
舞厅被日本兵包围。
齐誉盛立刻拉过了林末,他们与齐日昌的这场相见冤家路窄。
齐日昌也看到了他们,他现在没空管他们,只对着片场的人发号施令,“今天我们要慰问日本皇军。我们要拍一出皇军拯救侨民的戏,百姓拥护皇军的戏。”
齐日昌的话让所有人觉得恶心。
片场顿时传出一声声斥声。
有人开始罢演,“这是汉奸戏,我们不拍!”
齐日昌站在日本人身边,趾高气扬,“你们是我买来的,我让你们拍你们就拍!”齐日昌怒目扫过片场的人,还指着舞女,“我买你们来伺候太君。”
舞女们却没有动身。
齐日昌很不满,可转头对日本大佐又变了副卑微样,嬉皮笑脸地道,“太君,拍,肯定拍。”
那个大佐指着一群女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日语,身边的翻译说,“这些女人为什么不听话?”
齐日昌就回了一句,“太君,她们都是我买下来的,她们没有资格不听话。”
齐日昌还是那样的认知,只要是他买来的都是货,他都要她们听话。
林末如幽魂一般听着,这个片场就像齐日昌的船舱。
可人怎么会甘心被卖。
“齐老板,你算皇帝咯?你就是个汉奸呀!”曼迪把手镯扔向了齐日昌。
齐日昌的脑袋被砸了一下,随后舞厅爆发了一场冲突。几百号人想要冲出去。林末和齐誉盛也在其中,随着人群一起。
日本兵立刻开了一枪。枪声一下吓住了人群。
齐日昌却笑得很开心。他还拿出了一大袋银元献给日本人,“太君,打他们就会听话。这是小意思。”
齐日昌掌心里捧着金属的碰撞声。在他的认知里,财富是没有国界的。无论发生,财富都可以给他带来想要的。
可齐日昌被日本大佐推到了地上,日本大佐指挥着几个日本兵。
日本兵就拿着棍棒前来。
日本大佐的翻译说,“你们不拍,下场就和他一样!”
齐日昌被日本人一棍棍打着,发出了痛嚎声。
在齐日昌的眼里,他是人,她们是货,他和她们明明是不一样的。
可在日本人的眼里,齐日昌和货没什么两样。
齐日昌捂着头,大喊着,“太君,我有钱!我给你们钱。”
可日本人的棍棒始终没有停下。财富是没有国界的,但财富买不了这场戏。
随着齐日昌被打,更大的冲突开启了,每个人都想要冲出歌舞厅。
于是,为了让在场的人屈服,齐日昌迎来顶头一棍。
齐日昌发出一声惨叫倒地,就在那一刻,舞厅的灯光灭了,漆黑一片。
有舞女拉了电闸,然后喊道,“到北门!”
人潮朝着舞厅的北门而去。
但那个日本翻译对日本人说了一句,在漆黑中,脚步声越来越多。
等人们冲出舞厅时,一片灯光直照,铁路上都是日本兵。
这里已经被他们占领了,因为国民政府同意了日本的条件。
冲出来的人没有得到解脱。日本兵开始朝他们冲杀而来,没有人会来保护他们,国民政府已经让军队撤出。
这里的男人开始被杀,女人被日本兵拖走。
他们说战争不会到达上海,但战争明明早就开始,并且就在这里开启。
到处都是嘶喊声,枪声,血流一地。
人们只能往有车的地方跑,指望开车逃出。
在后的杀戮持续不断。人群纷乱间,林末和齐誉盛被冲散了。
“林末!”齐誉盛唤了好久,人们四处逃逸,他在找他的妻子。
这本是一场要开拍的戏,却无人掌镜,血都是真的。
“你们放开我。”
齐誉盛听到了林末的声音。
他寻声而去,看到了林末被日本兵拖走了。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她被卖到船上的时候,他去了英国。她被丢下的时候,他的飞机已经起飞。他不可能再失去她。
齐誉盛逆流而来,那群日本兵回了头,把齐誉盛抓了起来。
他们看出了齐誉盛脸上的痛苦,便撕开林末的衣服。只要撕开一下,齐誉盛就会痛苦一下,可他们喜欢看他痛苦,就是要他痛苦。
齐誉盛一次次想要冲上来,他一次次被日本兵压住。
林末的茉莉项链在撕扯中露出来,那朵闪烁着银色光辉的茉莉花无比纯净,比钻石璀璨。
一个日本兵抓住了项链,他要把项链扯下来。
林末抓着项链,咬住了他的手。
林末不许任何人碰它。那是齐誉盛给她的,那是她的生日礼物,她要拿回来。
林末把日本兵手上的肉都咬烂了,他就拿刀刺入了她的胸口。
一刹那,齐誉盛的心脏仿佛骤然停止。
林末在那一刻根本看不到什么。她知道,她的心脏已经被划开,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林末!”
她只听到了齐誉盛叫她,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用尽力气说了一句,“如果活着,别跟着我!”
林末还能说话,他们又一刀刀刺着,夺去她所有的生机。
在这里,传来了地狱里的哀鸣,那就是齐誉盛的呐喊。但又有谁会拯救地狱?
齐誉盛亲眼看着林末被夺走生命,然后日本兵就看着齐誉盛像死了的虫一样。他们忽然放开了他,就这样欣赏着他的痛苦,好像这才是最完美的慰问演出。
没有剧本,没有人掌镜,他们得到的一出最好的戏。齐誉盛像一条虫在地上起不来。
日本兵就在一旁站着,齐誉盛爬向了林末。她的血还在流着,他的血也像被抽干了。
她的手里握着茉莉花项链,银白的项链已经染红。
他抱着她,痛不欲生,“你说不要我离开你,你却要离开我。”
她的心跳停了,她的听觉还没有彻底丧失。她听到了,可她做不到。
她走时,也哭了。
齐誉盛的生命在那一刻迎来了地狱火焰的侵吞。
他把染红的项链给她重新带上。
天又下雪了,他看到了一片雪白。她最喜欢的雪,她没有看到。
他抚着她的脸颊,对她道,“Sorry,I can't.”
以前他说什么,她都说I can't.
她要他不跟她走,那他的回答也是I can't.
他爱她如灵魂,灵魂若死,身躯何存?
他抱起了她,走向了那群日本兵。
他想带她去往另一个时代。在那里十里洋场散尽,会有人告诉她们,她们不必做舞女,她们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
在那里,屈辱散尽。春暖时,他为她种下茉莉花。然后等待花开。茉莉纯白如雪,他会把花朵戴在她发间。
在那里,他们会看到一场公道的审判。而审判世间的,是千千万万和他们一样的人。
就在那里,齐誉盛看到了。
可在这里,齐誉盛只能说,“我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
在这里,齐誉盛能给出的仅仅是如此一言,而他能做的也仅仅于此。
刺刀入背,他与她永坠地狱。
1932年1月27日,是上海耻辱的一天。
但手握财富的人却以为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铁路已经被占领。他们依然风花雪月,以为世界仍会这样运转下去。
醉生梦死的人啊,只要没有战火,依旧可以沉沦,视此地为天堂。
十里洋场在灯火璀璨中继续,可到了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战火彻底破开了上海。
租界不敢动,他们就动租界以外。他们把租界圈了起来,然后对着其他地方发起了进攻。
孤岛的梦在那一天醒了,国民政府的幻想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