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誉盛顿了片刻,“对,我是在为你这个女人找借口。”
同时,他也在为自己找借口。
他想了一路就是在找借口。找一个她骗他,情有可原的借口。亦在找一个自己陷入这场骗局,也情有可原的借口。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个舞女,腐坏的源头。”林末面容很冷漠,唯一的失算是她颤抖的声音。
齐誉盛仍然紧抓着项链,他不为所动,追问着,“你认不认识赵如堇。”
林末一瞬难言。
“为什么沉默?”齐誉盛就抓着她此刻的失常。
“你为我找的理由太多了,那我告诉你,要装她总要有点她的蛛丝马迹。知道她的过去不是很难。”
“那你为什么不装得更好一点?为什么要抽烟,为什么不愿意穿我爸妈喜欢的衣服,去讨好他们?”
齐誉盛要把所有证据罗列出来,林末被他步步紧逼,她只能说, “我不认识她。”
林末眉头紧皱,逃开齐誉盛的逼问,闭上了眼睛。
齐誉盛没有就此罢休,他没有见过她露出这般面容,她紧闭着眼,眼皮在颤抖。她没有哭,却死死握着拳。
齐誉盛竟一瞬间觉得他太凶了,吓到了她。
“你骗不了我。你任何一点表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每一次都是我看着你到睡着。”齐誉盛低了些许声音。
林末不再回答。
“赵柏鸿可以找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会找到你?你嫁过来,装也不肯装得像点,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齐誉盛像一个逼供的法官,林末退无可退。她努力平静下来,去直面那个顽固的人。
“舞女的事,和你这个大少爷没有关系,”她的眼睫有点湿润,她挤出了一句话,“We are over.”
齐誉盛听到over,头一下低过来。他愤怒,目中带着压迫,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林末的眼眸上下一动。
一滴泪落,她依旧倔强,不显得可怜,却让齐誉盛一下心软。
她的眼睛令人着迷,他眉眼松动了。
他习惯注视着她,他想要将她的失误尽收眼底,可同样他会深陷在她眼里。她的双眸铺着一道薄薄的水光,这使得它们没有了以往的无情冰冷,有如琥珀包裹着未知迷境。
有诗人说,透过眼睛可以看到灵魂,齐誉盛就陷在她的眼睛里,陷在寻找她灵魂的迷局里,“跟我在一起这么久,你对我一点心都没有,什么都瞒着我。”
齐誉盛说的时候,声音那般轻。他就像饮了一杯至毒的酒,却忘记了毒性,只记挂着甘醇。他不由自主地、不可控制地要靠近她。
他还是走不出来,他为了赢过她的冰冷,付出了太多的柔情。他在自己设下的温柔乡里无法抽身了。
在迷潭中,传来林末冰冷尖利地一问,“齐先生,你难道放不下一个舞女?”
齐誉盛似梦中清醒,眼中渐露不安,“No. Of course not.”齐誉盛否认着,又有点闪烁其词。
“那不就好了。”她道。
她如此无情,他被搅起一阵怒火,“放不下的应该是你,你以后再也不是大少奶奶了。”
“齐先生,我只是个舞女,是不是大少奶奶有什么要紧。”
是啊,他在想什么?齐誉盛就在入迷与嗔怪之间徘徊。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她提醒着他,她是一个舞女。他被她惊醒,他会在想她在歌舞厅卖笑,与人投怀送抱的样子。
“舞女是吧。接下来打算找你的老顾客乔纳斯?”
齐誉盛看着林末,看着此时此刻的这张床,他仿佛看到了更多。看到她曾经和别人在一起,对着别人欢笑。
而那个人,齐誉盛第一个想到的是乔纳斯。林末总是和那个洋人混在一起,也只有那个洋人知道她在哪里。
乔纳斯还像个情圣一样说,“Love is beautiful. I love the love,but you are crazy for love .”(爱很美.我爱爱本身,但是你为爱疯狂。)
一个嫖客当情圣,简直讽刺至极。可齐誉盛只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乔纳斯不是我的客人。”林末说着时,目光未动。
齐誉盛知道这是真话,他诧异片刻,又想到了极为愤怒的一点,“他不是,那谁是?”
他的目光从上俯来,他想看她的眼睛,林末再一次闭紧了眼。
她又露出了那副神态,紧皱着眉,紧闭着嘴。
她沉默了很久,齐誉盛在她脸上看到了蔓延而开的痛苦。那近乎击垮了齐誉盛的狠心。
齐誉盛太熟悉林末了,他无数次看着她的面容,窥着她一丝半缕的神情。她神色的一点变化他都能捕捉到。
她为什么痛苦?齐誉盛很难猜到,她是个舞女罢了。可她在痛苦,那他就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在沉默过后,林末道,“你又想知道我和谁睡过吗?”她的声音变得软弱无力,似若历经一场酷刑。
同时,她是那样冷淡,那样无所谓。
所以刚才她是在想她的客人?
似有一团烈火在骨子里开始灼烧,齐誉盛现在相信她是一个舞女了。只有舞女才会这么恬不知耻。
在此之前,齐誉盛还把她当一块稀罕的宝供着。他不能接受那样可笑的过去,“在你眼里,我和他有什么区别?”
齐誉盛很伤心,可林末觉得他的伤心得幼稚可笑。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
“They will not kiss me.”
冰冷的声音落在了齐誉盛耳边,她说的是They,他们。
齐誉盛揪着那根项链,林末与他靠得也很近。在咫尺之间,她身上的茉莉香如此贴近,使他迷晃神思,露出了温柔。但很快他收起了这样的失误,他恨恨道,“Then,I'll no longer kiss you.”
齐誉盛脱去他的西装,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钞票撒在了她的床上。
然后,他扯住她的外衣,就像对待一件他买来的商品那样,“你不是要做舞女吗?我给你钱,你应该对我笑了。”
林末麻木地躺在床上,转过头,“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一副身体有用,换谁不都可以。”
“那你倒是笑啊,做回你舞女的本分。”齐誉盛一团怒火越烧越凶。是啊,换谁都可以,偏偏非要来找她。
齐誉盛解开她的外衣,她随便齐誉盛如何,只像死尸那样躺着,然后说,“ Tearing,bleeding.I can't smile.”(撕裂、出血。我无法微笑)
齐誉盛的手停在了她的肩上,她说着那些他无法触及的事,使他无法成为一个让她疼痛出血的人。
他跪在床上,突然觉得疼,“I hate you.”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疼,明明他应该恨。
林末的目光变得呆滞无比,“你可以恨我。至少你不会杀我,那就足够了”
“我不杀你,他们会?”齐誉盛的疼越来越厉害。
在这个世界,在齐誉盛所受到的任何教育以及世俗观点中,他找不到为她痛的理由。但他就是很痛,那种痛是从里到外涌出来的,像从他骨子里,不,不止,是比骨头还深。
齐誉盛找不到痛的地方,他却流下泪,不能自已。
他的泪落到了她的脸上,他哭着说,“林末,这根本是你自找的,是你要当舞女的。”
他在为她哭,在为她说的那些疼、那些杀戮而哭。可他也在怪她,他觉得他可以不做舞女,那样就不会疼了。
他的眼泪淌过她的脸颊,让散落的金钱变得毫无意义。
她再一次面对过去,终是看着他的眼睛,她问他,“我应该告诉你所有的事吗?我告诉了你,你就会接受我是舞女了吗?”
他离开了她,坐到了床边,垂着头,不再说话。
“你不能。”林末试图用一笑麻痹她痛苦的大脑,但失败了。
她没有收拾她凌乱的衣服,第一时间找了根烟点上。只有这种更为放肆的方式,才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
“你为什么要做舞女。”他略显幼稚地问。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唇间浮过一笑,“大清皇帝给日本人当婊子,你脚下踏的地方又是英国人的地盘。他们都是腐坏的人,你却指望我逃过什么。”
齐誉盛埋着头,可他又道,“你根本没逃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林末失控地怒吼,“You don't know the world, we don't have dignity!”(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我们没有尊严!)
烟雾似迷幻的毒药,就如财富在人眼前蒙上的面纱。当面纱扯破,林末看到真容,才知世界是怎么样的。
在充满战争又毫无尊严的国度里,人是没有尊严的,何况是女人。去往各地的渡船上,装了多少人。上海租界的舞厅里,又装了多少人。
齐誉盛在孤岛里出生,在孤岛里长大,他当然感觉不到分豪。
他只是不知如何收拾残局,张皇而逃。
林末拿起了床上的一张钞票,撕碎了。当她撕碎第一张钞票时,就像撕开了她的记忆。随后她失控了,把所有齐誉盛留在这里的钞票都撕了。
在满地碎裂的铜臭里,林末很想为自己流泪。但哭泣与眼泪离她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