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舟转头,闪电一般地起了身,却又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自己衣服后可能沾上的尘土,趁机低头调整自己慌乱的眼神。
“你怎么在这?”她决定先发制人。
“要不要去散散步。”破天荒地,他问道。
“好......啊。”她点头,她正好没找到适合解释的借口。
她跟在他身后,朝着泰晤士河边走,这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白天的时候就觉得这里人多,没想到晚上人更多。没有目的的出行,她一向很少做,现下答应,也只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
“九月份来的英国?”
“嗯。”虽然没主动开口,但她其实一直在等着他问话,所以一听到,就立马给了回答。
说出口后,又觉得这回答太过冷漠,绞尽脑汁多加了一句,:“过来交流的。”知道自己刚刚的情绪或许会给他带来些困扰,她想尽量挽救回来,让他觉得那只是个意外。
“对这儿的印象怎么样?”他下意识接了句。
“有点高冷,纬度比较高,天气比较冷。”其实她没什么印象,甚至觉得和她在国内的生活如出一辙,但又觉得今晚,她必须做个有问必答的人。
他放慢了脚步,觉得这个解释倒是有些有趣。
“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他没明白,多问了一句。
“城市是阴雨绵绵的,乡村是孤独与寂寞的,荒野是一望无际的,古堡是高深莫测的,凶手是四处游荡的。”她想继续下去这场对话,故意选了个无厘头的回答。
不认为他能真的认同,只是想显得活泼点,能有点生趣,但实际可能只达到生硬的效果。
这些描述来自于她小时候看过的侦探小说,没有一点身临其境的自我感受。她没有对这一年半载的异国生活有什么期待,觉得跟封闭式训练差不多,最终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写篇学术报告。
所以,自然也就缺乏基本的调查,但又不想直接回答一句“还行”或者“不怎么样”。
“喜欢侦探小说?”陆则谦没有追究这个回答本身,想了想背后的意向。
“以前喜欢过。”她坦然道,没想到他听得懂。
“那可以去侏罗纪海岸走走,听说阿加莎的小说都在那里找的灵感。”他投其所好。
“你去过吗?”她想把问题抛回给他,因为不打算去。
“去过。”
他和肖正两人就是一个团队,接了些设计的活。一年时间几乎把整个英联邦都跑完了。
往常他们都在图书馆讨论这些内容,今天预约满了。肖正就提议来他家了,他还计划着介绍几个国内的人给她认识,结果人影都没有看到。
走路这项运动虽然耗能低,但确实能分散一些注意力。吹了吹风,她觉得好多了。
“接了些活,因为要画设计图,经常跑现场查勘。”他又解释了上述的回答。
“今晚也是?”她原本只是看他这么努力找话题,她不想承担终结对话的责任。说出口才惊觉失言,暴露了自己。
陆则谦慢了慢,快速看她一眼,又收了回去:不问也猜到了,但是属实觉得小姑娘想太多了。
“嗯。”他回了一句,不想让她难堪。
顾青舟吸了口气,河边的风大一些,她穿得是一件大衣,围巾也没带,风灌进脖子里,有点冷,脚步停了下来,就更冷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对抗寒风上,快要忘了此行的目的。
陆则谦的声音再次传来,她差点没有听到。
“知道对面是什么吗?”
“伦敦眼。”这是在考她吗?她不至于这么没常识的。
“不想去坐坐?”
“啊?”顾青舟有些惊讶,又立即想明白了,对方是真把她当个小女孩照顾了。
“谢谢,暂时不用了。”她委婉得拒绝了。
粉红色、摩天轮、汉堡薯条,确实是那个味道。
可她却觉得自己内心七老八十的,心智年龄比他还大。
心里的想法被证实,她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坐过吗?”她真有点好奇这个问题,他看起来不像喜欢这些的。如果坐过的话,大概是陪女朋友吧。
“没有。”陆则谦收了收眉心,会这么问不算奇怪,但却让他觉得这是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提醒。
“嗯。”她点点头,瞥见他的尴尬,弯了弯嘴角。她没想究根问底,无论是他坐没坐过伦敦眼,还是有没有女朋友。
“回去吗?”两人站了一会,见她兴趣了了,陆则谦提议道。
“嗯。”她点点头,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陆则谦带着她朝出租车停车区走去。知晓他的意图后,她一直在想如何合理地阻止他。
“要坐出租车吗?”没有想好,她就开始了第一步拦截。
从这里打车回去,她算了算,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不用想也是他付钱。
“嗯,今天有点累,不想走路了。”他眼神看着来车的方向,要伸手拦停。
情急之下,她隔着衣服按住他要抬起的手臂,“打车好不好?”虽然觉得大概率也省不了多少钱,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网约车会等很久。”他看了一眼她单薄的外套,这里的人流量太大,现在又是高峰时段。
“没关系,正好我想再看一看伦敦眼。”她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真诚一点。
陆则谦向对面看了一眼,颔首道:“好吧。”接受了这个建议。
——
那天是星期天,顾青舟坐在书桌前,翻出手机里的备忘录,看着这些天积累的记录。
她这个年纪,本应该是对互联网信息最熟悉的一代。
但从个体来讲,她几乎背离了当今世界的主流娱乐轨道,错过了动漫、错过了电影、错过了游戏。这些能轻易和一个现代人建立关系的切入点,她都不太擅长。
所以想了解一个国家究竟要从哪里开始?
备忘录里的东西很杂。
从阿森纳、曼联、切尔西到The Beatles、Suede。从莎士比亚、拜伦、勃朗特到丘吉尔、伊丽莎白女王。还买下了几本书,《英语民族史》、《诺曼征服》。一部英国历史的BBC纪录片和十几部各种类型的电影。
这样的了解或许死板又枯燥,但她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
以她预计停留的时间来看,就算没日没夜,也很难把这些东西看完,走马观花都很难做到。
但她不想下一次,若是他问她对这里有什么印象,她依旧脑袋空空,牵强附会。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顾青舟回过神来。这似乎是她有微信以来,第一次听到从自己的手机发出这种声音。
加群的第一件事,就是免打扰,然后关掉所有的提示音。
她瞟了一眼,不以为意。
“在家吗”三个字让她脑中的弦蹦了一下,拿过手机解锁。
她没有给他备注,他的微信名是最简单的Lu。
她看了看自己的微信名,是一个符号:木筏的小舟。
Lu:【在家吗?】
Zhou:【在的。】
紧接着传来一段语音。顾青舟贴耳播放,他的声线有刻意压制,比平日微沉了几分。
她按住语音按钮,忽地又松了,改为打字。
Zhou:【好的。】
对方再没回过话。
她重新听了一遍语音:【我朋友4点半左右会送些东西过来,若是你在家,请帮他开一下门。】
事情很简单,就是有些客气。
她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过去。
Zhou:【有他电话吗?】
她默认是个男的。
Lu:【肖正,07XXXXX.】
Zhou:【好的。】
听名字,应该是男的。
从四点开始,她每隔十分钟就会看一次手机,异常的精确。
电梯门一响,她就站了起来。
肖正出声:“顾青舟?”
“我是,肖正哥好。”
“叫我肖正就行,别客气。”肖正笑着说完,一面将电梯里大大小小的箱子往外搬。
顾青舟用手挡住电梯的门,将一些小物件往外拖拽。关了电梯,两人又一同将这些东西往屋里搬。
肖正在前,只管把东西仍在客厅,歪七扭八的到处都是。顾青舟在后,边给他打下手边规整放好。
她没有强迫症,但是见不得他的东西乱糟糟的。
搬完东西,肖正拿过茶几上放置的美工刀,径直要划开这些包裹的封条。
顾青舟想都没想,将手按在了刀背上。
“要不要等他回来再打开?”私自拆他的东西,就算不是自己做的,也觉得有些许冒昧。
“那你也不用以身挡刀吧。”肖正有些哭笑不得,她手伸过来的那一刹那,吓得他一哆嗦,还好他来不及慌乱,否则今天就是一场血案。
“不好意思啊。”她抿嘴,收回了自己的手。
“放心吧,没事,他知道的。”他安慰道,继续开始拆封条。
她点点头,收起自己的自以为是。
刀尖划过透明胶的声音,声声丝滑。每划过一刀,她都在心里笃秒。
肖正将所有的封条都先拆开,堆到一旁,她帮他递过去未拆的包裹,又将拆掉的纸箱移到一旁,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但就是没有去看里面具体的物件。
他只授权给肖正,没授权给她。
肖正的动作很粗暴,包装用的塑料袋随手一扯,各种开口的都有。防止碰撞的泡沫也是用手直接掰开,碎沫挥洒得到处都是。
顾青舟发现自己收拾的速度完全赶不上他,中途就放弃了,任由这些边边角角的辅料在一定范围内猖狂一会儿。
若是陆则谦,他会怎么拆快递?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期待。
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厨房和饭厅的餐桌上堆满了各种家用电器。
是那张便签纸上她画圈的东西,应该是自己随手一放,落在了他的车上。
肖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不要这么目不转睛。”
见她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地看着它们,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审美是否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陆则谦只给他一个清单,什么型号款式颜色通通没有,他只好照着常用的给他买了。
他敢打赌,有些东西他绝对用不了两次,他礼貌建议可以考虑二手的,却被他一口回绝。千方百计给他搞齐了,还被要求送货上门,拆完放好才能走。
“好了,这里就交给你了。”肖正伸了个懒腰,确实没力气打扫了。又往下看了一眼,这一地的垃圾让人无处落脚,他都觉得有些嫌弃。
“嗯,谢谢肖正哥。”她把他送到电梯口,回屋就开始打扫。
收拾完整个战场,她把那些电器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拧干抹布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些红胀,是在热水里泡太久的缘故。
这一个星期似乎把一个月的家事都做了,却有些乐在其中。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打开手机,想给林颜发条微信,却不知说啥,在列表里停留了一会儿,不自觉又点开那条置顶的语音,再听了一遍。
终究没有问他是否看见了那张便签,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他都买了,还说什么呢?
说句“谢谢”?会不会有点太自作多情,又不一定是完全给她的。或许是他自己想做饭?他又不是不会做。或者是想让她做,毕竟她提过这个要求。
那她恐怕要让他失望了,她确实不太会,也不认为有时间和精力在这几个月里掌握这项技能。
看着那些电器,嘴里发出句无声的叹息,如果一定要花这笔钱的话,那她宁愿自己来。往后没有物尽其用的话,她也心安理得些。
睡觉前,她给他留了张便签,用买的中药煮了一杯养胃水,放在咖啡机旁。
明天有早课,她不能再耗着了。她拿出一小瓶安眠药,吃了半颗,将另外半颗放了回去。
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半颗的计量于她而言有些少,但她不想吃太多,更不想吃别的药。
爬上床,关了灯,没过一会,沉沉睡去。
——
安眠药这种东西确实能催人入睡,但强行早起却会让人更添疲惫。
今早,她七点就起床了,上完课后绕路去书店买了份学习资料,准备坐地铁回去。地铁站暖气很足,刚一走进来,她就有点昏昏欲睡了。
没等多久,她要坐的那班地铁停了下来,站台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在等着,大家依次上车,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外面等车的人不多,里面的人却不算少,依旧没有座位,她找了个靠后的位置站着。
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拿着个kindle或者手机打发时间。她将耳机塞进耳朵里,却没有播放任何声音,只是想着若是有人来电话,可以直接接听。然而在这里,她几乎一个星期都接不到一个电话。
手机第一轮震动,她没反应过来,又来了第二轮,她才用食指敲了敲耳机侧边。
“喂,您好。”她不知道是谁的来电,用了最标准的开场。
对方顿了顿,一道干净的声线传来:“我是陆则谦。”
伴随着地铁的轰隆声,只见她脸上闪过的灯牌光影,又多亮了一道。
她掏出手机,是一串数字,她实属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上次接过一次,忘记存了。
这些年,很多电话她都不存的,微信名若非必要也是不备注的,总觉得都是些过眼云烟。
“怎么了?”她温声道,提了两分精神。
“肖正上次买的东西,放两样在你房间,可以吗?”
“嗯,当然。”她回道,“谢谢。”又补充了一句。
挂断电话,她顺手将号码与他的名字关联上。又点开了微信,有很多条消息,其中两条来自于他。
第一条问她下课没。第二条和刚才的对话一模一样。两条之间隔了10分钟。觉得自己在无形之中又给对方添了个麻烦,如果能及时看到这条消息,他不用打这个电话的。
猛地,她倏然清醒,沉重的吸气声几乎刺穿了空气。
“嘶~”的一声,地铁门开了。
她嘴里念着“sorry”,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她知道这些英国人一定在心里嫌弃她的粗鲁,但她管不了这许多了。
地铁站离家还有7分钟的步程,加上乘坐电梯,至少也得10分钟才能到家。
五分钟内必须到家。她草率地给自己下了命令。
凛冽的寒风倒灌进她的胸腔,实则她根本没在吸气,只在呼气。整个肺部的氧气已经快要消耗殆尽,无氧呼吸的阶段已经到来。
她接受过专业的训练,知道现在最该做的事是调整频率,可她失去了思考,只剩下拼命地奔跑。
推开门,屋内暖气迎面而来,呼出的冷气遇热结成了雾,或许还有些小水珠,在唇边挂着,细细密密的,又不足以滚落。
适当缓解后,失灵的鼻子又恢复了嗅觉的功能。空气里一缕抹茶的香气,她不太确定,因为那味道很淡,很像眼里的他。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深咖色的毛衣,本来在低头注视着饮水机出水,现下又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她。
她此刻无心去评价他的剪影,将眼神移向他身后的书桌。
在那里,静静躺着她昨天忘了收捡的,用抑郁药瓶子装着的小半瓶安眠药,和她喝过却没来得及洗掉的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