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半溪山已是清晨五六点的光景,日头刚升,霞光万丈,山林蓊郁,整座山脉笼罩在淡薄如纱的雾中。
代景早就困得支撑不住睡了过去,直升飞机降落也不知,还是被柏枞抱下来的。
山间温度湿冷,空气凛冽,代景靠在大妖怀里蒙眬打了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柏枞步伐稳健,嗓音微微鼓颤胸腔:“再睡儿。”
代景哪里好意思再睡,这就要下来,脚刚落地,就软了一下,被柏枞扶住。代景退开半步,打量周遭景色,发现在自己正在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里。
这院子看上去有些年头,瓦檐破败,廊柱掉漆,荷塘里沤绿一片,石径间青苔遍布。倒是有蜻蜓飞来,停在亭亭玉立的小荷上,水仙与香兰花草从里传来蛐蛐的叫声。
给代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一名红衣女子无声无息从垂着蔷薇的拱门中飘进来,吓得代景一把抱住大妖:“鬼啊!”
那女子身形一顿,忽然矮了五厘米,双脚落到地上,妩媚一笑:“不好意思,鞋子新买的,两个月工资呢,不太想弄脏。”
说着,她撩起裙摆,露出脚上那双粉红镶钻的水晶凉鞋。
代景:“……”
柏枞拍拍代景肩头,“别怕,她是好鬼。”
代景脸色一白,结果还是鬼吗?!
“你好,我叫白箬。”红衣女子半飘半走,打量代景,忽然咦了一声,“小帅哥,我是不是见过你?”
代景不敢跟白箬对视,“没有吧。”
白箬问:“真的?你别骗我,我变成鬼之后就没有生前的记忆了,你不会是我以前的情郎吧?”
“……”一只鬼,想象力居然如此丰富。
柏枞冷冷道:“你生前死后都是孤家寡女,没人跟你相好。”
白箬不信:“不可能,我长这么漂亮!”
“沏壶茶来。”大妖赶人。
白箬又看了代景好几眼,抿嘴一笑:“我知道了,你们才是一对。”
红衣女飘飘远去,代景脸白着,耳朵红着,跟柏枞进了房间。外面看着颓败,里面倒还敞亮明净,一应摆设清幽雅致。
穿过两扇雕花大橱间的水晶珠帘,便是卧房,陈设简单,一张不高不矮四面罗帐的床榻,靠窗一张长而窄的楠木小桌,上面放着笔砚,一摞旧宣纸,似乎还有墨迹。
代景好奇地拿起宣纸,只见上面横七竖八、歪歪扭扭,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只在每张纸的右下角,会画上一只小王八,以此证明这是同一人的“杰作”。
“这是你写的?”代景问。
柏枞不答反问:“觉得这字怎么样?”
代景在奉承与实话实说之间摇摆两秒,折中道:“大概,这就是自成一派吧。”
柏枞忍俊不禁,“确实自成一派。”
不知为何,代景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再看那纸上字迹,似曾相识。
代景后知后觉想起来问:“你在这里怎么也有房子?”半溪山人迹罕至,别说在这里置办产业,就是来旅游的也很少。
柏枞却在这里拥有这样一座古老的庭院,代景以前根本没有发现,让他不得不怀疑,这里是否是他所熟知的半溪山。
柏枞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有房子?”
“这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你以前住在这里吗?”代景的套话实在不高明。
柏枞坦然承认:“二百年前住过这里。”
只有二十岁的代景:“……”
“有问题吗?”
代景摇摇脑袋,一点问题都没有了,看来还是他见识太少。
忽听敲门声,正是红衣鬼将茶送来了,柏枞让她放下便打发了:“再去弄点水果与饭菜来,要素淡些。”
白箬:“好的呢,老板。”
代景忽然有点同情,变成鬼了还要给人打工。
“对了,”柏枞提了一句,“最近山里来了许多天师,你小心些,别撞上。”
白箬差点当场气飞:“不早说,这里又不是没有电话!”
“我这不是亲自来了。”
白箬瞬间被安抚,目光盈盈:“老板你真好。”
柏枞一挥手,关上了门,与新婚的人类小娇妻共度二人世界。
代景试探着问:“你知道江家躲在哪里吗?”
柏枞语气随意:“翻遍整座山总能找到。”
“……”半溪山可不是一座小山头!
代景曾经计算过,以他的爬行速度,大概需要一年零三个月二十七天,才能跋涉完整个半溪山脉。
如果有车马作为交通工具,则需要半年。因此平时他采药采蘑菇什么的,不会离村子太远,要么借助飞行纸鹤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经年累月下来,半溪山除了异常险峻、野兽横行的地方,基本被他踩遍了。所以他才知道,半溪山究竟有多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翻遍”。
对人而言不可能,对大妖而言也许并不难做到。代景顺着往下问:“找到之后呢?”
柏枞翘起一条腿,状似认真考虑一番:“大发慈悲,给他们每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代景这就信了:“真的?”
柏枞笑:“说你变聪明,怎么又傻了。”
“……”原来是逗他。
江家要杀柏枞,柏枞自然也不会放过江家,万事有因必有果,怨不得被逼到穷途末路。站在代景的角度,他不好多置喙,只一件事,他还想争取一下。
“哥哥。”代景开口求人之前先嘴甜撒个娇。
柏枞眉梢都没动一下,像是预料到代景想说什么。
代景望着大妖波澜不惊的脸,心中越发忐忑,但还是说了出来:“江家虽可恶,他们的妻儿却是懵懂无知,你可不可以放过他们?”
“我不杀女人,也不杀孩子。”柏枞道,“他们不会蠢到将妻儿带在身边,早就安置妥当才会来杀我。”
代景回想,新婚当晚江家确实没有一个女子与未成年孩子前来,原来早就打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主意。
“还有……”代景小心翼翼观察大妖神色,“江炽想来也是被他父亲蒙在鼓里的。”
大妖似笑非笑:“他决定以你为饵的时候,可没有蒙在鼓里。”
“所以我对他非常失望!”代景语气诚恳,“但这并不代表我希望他死。”
柏枞:“我知道,你终究念着与他的竹马之情。”
“不是这样的。”代景说,“不管我与他什么关系,我都不希望他死。他还年轻,并不犯过什么非死不可的大错,就像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柏枞望向代景的目光悠长深远,就像曾经坐在床边看着小傻子的那些夜晚,叹道:“你总是这样。”
白箬虽是阿飘,做事倒是利索,很快就准备好饭菜水果,她一个女鬼,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粮食蔬菜。
两菜一汤,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豆角,一碗西红柿蛋汤,外加一碗浓稠的小米粥。卖相看上去竟然很不错。
“这些菜还是前些日子沈思默带来的,坏了许多,只留下这几样好的。”白箬自动解答代景的疑惑。
代景放心地吃这人间的吃食。
白箬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饭,“哎呀,你真乖。”
“……”
柏枞从里间出来,警告地睇了白箬一眼,道:“我出去一趟。”
代景猜到他要去找江家,点了一下脑袋,“早点回来。”
柏枞笑着一揉他软蓬蓬的发顶,对白箬说:“别乱跑,护好他。”
白箬像个兢兢业业的公司员工:“知道了老板。”
大妖走了,无美色佐餐,代景嘴里的饭菜顿时不香了,潦草填饱肚子,他想起此行的目的,问白箬:“你知道这里有净生莲吗?”
白箬倚坐在栏杆上,沐浴在蒙了一层雾似的阳光下,用磨甲刀剃着淡红的指甲,“就养在竹林的水潭里嘛。”
代景耳闻八方,听到簌簌的响动,便知竹林在何处,便自顾朝那边走。
白箬修完指甲抬头一看,人没了。
竹林并不大,代景嗅到一股熟悉的甘甜水汽,往东再走三四十步,便见一汪石潭,幽绿光转,竹影沉浮,其间一朵十六瓣半透碧绿莲花。
遗世独立,恁的眼熟。
代景越看越像自己养的那朵,还是说净生莲长得都一样?
他绕着直径约莫只有七八丈的水潭走了一圈,莲花不会说话,自然不会跟他“相认”。
白箬急忙忙赶了过来,“哎哟小祖宗,你走怎么也不跟我吱一声?”
代景问:“有小船吗?”
白箬立即警惕:“你想干什么?可别打这朵花的主意,老板养了很久,好不容易盼到它开花,可不能随便揪的。”
“这花养了多久?”
“我在这里十二年了,那时花就在这里了。”
十二年?小傻子到江家也是十二年。
代景又问:“那你知道这半溪山中,还有什么地方有净生莲吗?”
“这我哪里知道。”白箬说,“女孩子经常出门会晒黑的。”
“……”代景决定忽略眼前的女子是个鬼的事实,“我知道哪里还有净生莲,你带我去。”
白箬:“这万万不能,老板刚嘱咐过,你不能乱跑。”
“我们有目的地,不是乱跑,快去快回就是。”
“那目的地到底是哪儿呢?”
半小时后,代景总算将悉心打扮完的白箬盼出来。白箬为了掩藏行迹,穿了一件白裙子,看起来更像女鬼了……
“怎么样?”白箬就像一个即将去郊游的少女,扬起裙摆转了一圈,腕上银镯玎珰。
代景微一愣神,由衷夸赞:“很漂亮。”
白箬微微一笑,又似个女人了,牵起代景的手,“那我们走吧。”
那可真是一只柔滑清凉的手,没有半缕活人的温度,代景强作淡定,由着白箬带他疾行。
白箬虽是幽魂,却在山中修行十多年,已有半实之体,与一点修为。这点修为放在外面是不够看的,若是单纯地奔逐飞驰,倒是飞快。
代景眼前景色速速掠过,身体浮在半空,眉宇睫毛沾了一层细小的水珠。
终于停下来时,代景觉得自己快冻僵了,以前坐飞行纸鹤时也没这样过,果然交通工具不同,体验相差十万八千里。
白箬呀了一声:“是我太快了吗?”
只用了十几分钟,就从半溪山脉的北部,到了中部靠南,代景又用了十几分钟才缓过来,还不如路上慢点,他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真的吃不消。
“这是哪儿?”白箬往前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绿意盎然、繁花似锦的峡谷。
峡谷之中,鳞次栉比地坐落着许多砖瓦木搭建的房屋。显然,这是一处村落。
他们站在山坡上,久久地凝望。
再次看到乌乞村,代景反倒不太敢相信,他的村庄,他的故乡,真的在这个世界?
代景就像从前无数个晴好的日子里,采完药或蘑菇,从脚下的这个山坡奔跑而下。
白箬在他身后叫:“等等我!”
代景张开臂膀,就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族长!父老乡亲们!我回来啦!!”
白箬:老板什么时候结婚的?为什么不邀请我参加??我飞过去很难吗???
柏枞:怕你吓到我的宝贝。
白箬:……呸,结了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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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