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十镜拆了包袱,飞快地裹上大衣,暖和极了,连耳垂都跟着红润了起来。
他一边搓手取暖,一边笑着看着敖瑾:“不是让邱致给你报信,说别让你出来乱跑。”
敖瑾余光扫荡着魏十镜的这张被冻得都起了雾的脸:“你还不了解我?他不让我出来,我偏会出来,这不也是你的目的嘛,你晓得我喜欢跟你对着干,故意让人来看着我,激将法罢了。”
“知道你还来?”
敖瑾看着他,又把怀里一直捂着的叫花鸡递给他,她一路护得很紧,风吹不到,雪淋不到,热乎乎的,那黄泥壳带着一点儿焦黄,像是一个小暖炉。
“给我的?”魏十镜像是不敢相信,他轻笑了一声,“你这么有良心呢?”
敖瑾被他说得挪开了眼,只说:“反正是从你衣柜下面第三层的暗格子里取的银钱,又不是花的我的。”
魏十镜正揣着叫花鸡闻香气呢,听完这句话脸色就变了,手指尖儿颤抖得厉害:“你属贼的吧你,那是我全部家底。”
敖瑾慢慢靠近,她的眼睛又明又亮,黑色的瞳仁像是打磨光滑的猫眼石,很好看。
敖瑾开口:“我寻摸着,你这买凶杀人的罪名不小,可能会抄家,先帮你把财产转移了,省得你黄泉路上难受。”
魏十镜牙齿磨得咯咯响,若不是敖瑾十步开外就有警察盯着,他真想把眼前这只流.氓的嘴巴给缝上十圈,再套上麻袋扔月河里去。
他长叹了一声:“我真是后悔没娶你啊,”魏十镜声音清冷冷的,“若是娶了你,我就再做狠一点,争取替你拿下亲人连坐的罪名,拉着你一起上路。”
敖瑾看着魏十镜抱着叫花鸡也不吃:“你是不是没力气,砸不开啊。”
魏十镜摇着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野蛮,用拳头就能锤开的。”魏十镜把叫花鸡规规整整地又还给了敖瑾,语气倒是软绵了几分,“砸开。”
敖瑾睨了他一眼,无奈,叹气。
她只用拇指和食指一掐,就像是掐棉花似的,一下就把那黄泥壳给捏出了一条缝隙。
魏十镜看在眼里,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姑娘有功夫,而且功夫还不低。
“你倒是有些本事。”魏十镜自然而然地接过叫花鸡,“我是说,你能想办法让陆中堂送你进来看我,有些本事,他这人,多疑得很。”
“这很难吗?”敖瑾轻笑了一声,耸肩说,“多疑难道是一件什么好事儿吗?他越是多疑,越是喜欢拐着弯想问题,就越有破绽,我故意在陆家小三面前装作我另有所图,又故意让他一点儿伤不带地穿了你那条裤子回去,他越想提醒陆中堂我这人有心眼,陆中堂就越反其道行之,正中我下怀。”
魏十镜看着敖瑾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两声:“你还真以为,陆中堂愿意花大价钱里里外外买通了人,是因为中了你的计策。”
敖瑾看着魏十镜,魏十镜的眼睛生得很邪门,笑起来的时候,春风软媚,瞪人的时候,凶神恶煞。
如今他笑着,嘴角也跟着恣意上扬。
“那当然……不是了。”敖瑾回过头,不再看他,“我知道他为的是什么,他为的是你手上的生意,可前提是,魏老板,你得无罪释放啊。”
敖瑾似感觉到身后看守的警察过来催促了,她起身捶了捶腰:“你放心,待你死后,我会用你的家底,给你买一个巨大的水晶棺,给你造十几层棺椁,风光大葬。”
魏十镜气得捏紧了手里的叫花鸡:“你有没有良心?”
外头的警察喊了一声:“时间到了。”
敖瑾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魏十镜,三天,你等我三天。”
铁门再次关上,咯噔一声重响,这一声像是敲在了魏十镜的心上,很重的一下。
他看着敖瑾一身雪白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离开,脑子里依旧回荡着敖瑾的那句话。
三天?什么三天?
他握着叫花鸡的手一紧,若真是等着他死,亦或者是盼着他死,敖瑾应该说“我等你三天”之类的话才对。
可敖瑾却让他等她三天。
魏十镜低头,指甲划过那硬邦邦的黄泥壳,拇指顺着那裂开的泥壳缝隙反复摩挲,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
敖瑾从警察署出来的时候,陆中堂正站在警察署的台阶口等着。
雪越下越大了,江南的雪总是湿漉漉的,天生带着一股黏糊糊的湿气,一脚踩下去,皮鞋都被润了一层冰水。
陆中堂是在等自家的黄包车过来接人,并不是在等敖瑾。
不过既是恰巧遇见了,还是得打个招呼。
陆中堂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抬头看天:“人见过了?”
敖瑾没回话。
陆中堂又说:“怎么?敖小姐原本想要两边通吃,现在弦断了,这生意,便也是谈不成了,敖小姐的那一大笔违约金,付得起吗?”
敖瑾朝前走了一步,她站在五层高的台阶上,伸手想要去抓空中的雪花。
细盐似的雪花一碰指头就融化了,化成一滴滴小水珠。
敖瑾垂下手,只说:“咱们的合同里,可没规定时限,现在只是交易暂停了,不算违约。”
陆中堂冷笑了一声:“敖小姐,说白了,陆家不差您这一笔买卖,我承认,您在嘉兴的这三个月里,咱俩合作,商务谈判,陆家从未输过,您这顺风耳是好东西,可陆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这次当着我的面赚两边的钱,不合适吧。”
陆中堂挪了挪手里的拐杖,指了指自己身后警察署大门口:“魏十镜这盘菜,是盘好菜,可如今好菜也进了茅坑,谁愿意吃,谁去吃,我就不委屈自己去享这份口福了。”
陆中堂说完,眼瞅着自家的黄包车也来了,他示意陆源把帽子递给自己,慢慢扣上厚厚的加绒多拉帽,朝着敖瑾行了个绅士礼:“敖小姐,先走了,违约金,月底按时奉上,我便也……不为难你。”
敖瑾眼看着那黄包车慢慢消失在街尾,警察署里,邱致突然冲了出来,瞧着挺慌张,看到敖瑾,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敖姑娘,出事儿了。”
敖瑾转身:“魏十镜死里头了?”
“那倒是没有。”
敖瑾摇摇头:“真可惜。”
邱致急得跺脚:“是镜爷手下的那位柜头,姓陈的,突然招了。”
邱致生怕自己描述得不清楚,赶紧拉着敖瑾到了这大院子里一处没人的地,这才是慢慢说开了:“原本,那赵、高、严三人,连同那高老板的家人,都是一口咬定是镜爷买凶杀人,买凶的人,就是镜爷一个银楼里的柜头,姓陈,五十多,昨日,我去请镜爷来署里的时候,另一班人马,便是去抓了这陈柜头。”
“啧,昨夜可是审了一.夜啊,这姓陈的死都不招,一直说,自己去城外是为了查姓赵的私置的田产,这一点,和镜爷说的也是一样的。”
“可也不知怎么地,刚才那陆老爷,一一去看过了证人之后,这姓陈的,突然就招了,这说的,还和赵、高、严三人说的一样,说是镜爷吩咐的他,让他去买通城外破庙里的跛脚乞丐,就疯疯癫癫,力气特别大的那个,说让他半夜混入嘉兴县城,摸到雀儿胡同里头,找到游三娘的宅邸,一刀戳进游三娘的心窝,结果了她。”
敖瑾听了只问:“一一看过?你是说,方才那姓陆的,每个证人都去看过?”
邱致掐着手指头,想了一圈:“差……差不多吧,哟,我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不过我扫了一眼那姓陆的记录,基本上,每个人都看过了。”
邱致仔细回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拽了敖瑾的袖子一把,被敖瑾瞅了一眼,又吓得松开:“还有一事儿。”
“你说。”
“赵、高、严三人,突然说,还有供词要说,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就被赶出来了。”
“你被赶出来?”敖瑾眯起眼眸,这事儿越来越奇怪了,“你不是警察署的中队长吗?”
“对啊。”邱致点头,“但是我上头还有人啊,敖姑娘,你不知道,除开我队里四个人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这警察署里的,是个人官职都比我大,光是大队长就十二个呢。”
“几个中队长?”
邱致食指指了指自己:“就我一个啊。”
敖瑾明白了,她倒了口凉气:“你们这官职设得……够个性的啊。”
邱致嘿嘿笑:“早些年,捐纳筹款,警察署大队长名头好听还便宜,买的人多。”邱致说完,嘘声道:“姑娘可别说出去了。”
敖瑾点点头,“嗯”了一声。
十二个大队长,都在邱致的头顶上压着,还不管再往上的大官,邱致这门关系,没多少用处啊。
敖瑾示意邱致靠近,突然从袖子里梭出一银袋子,沉甸甸的:“三件事儿,第一,之后三天,警察署的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告诉我,第二,三天后,你带兄弟去一趟城外的破庙。”
“去破庙?”邱致伸伸手,这银子不敢拿,且等着敖瑾说完,“去破庙做什么?抓那跛脚的乞丐给镜爷翻案?不必,去抓人的人早就出发了,估摸着,下午就回来了。”
“第三,不要问为什么。”敖瑾笑嘻嘻地看着邱致,“尤其是别告诉魏十镜。”
“瞒着镜爷?”邱致挠头,这姑娘不是想要替魏十镜翻案吗?多好的事儿,多么坚实的情谊,咋还藏着捂着呢?
敖瑾没解释,只说:“答应了,这银钱都是你的,三天之后,魏十镜无罪释放,你还有一笔。”
这语气,十二分的笃定,且说是三天就三天。
邱致接过银袋子,捂在怀里,四下看了一眼:“姑娘且放心吧,虽然我手下就那么几个人,不过都是嫡亲的徒弟,信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