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垂落,天色逐渐黯淡。
冬日里天黑的极快,夜幕降临,往往只在瞬息。
但距离天黑前,像这样灰暗的天色,应当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眼下,食物的问题已经解决,沈行约决定趁着天光未尽,再走远一些,确保那些人不会追上来后,先找一处隐蔽的驻扎地。
这一路上,沈行约满腹心事。
初时,那种逃出生天,重获自由的喜悦渐渐淡去,随之而来,是对前路未知,充满不确定性的忧虑。
马儿在林地穿梭,沈行约目光直视,面无血色,头脑中反复思索着一件要事——等出岐岭后,他该如何在短时间内,发展起一批属于自己的军队?
想要在这个时代求生存,没有兵马是不行的。
既然穿成皇帝,虽则此刻被废黜了,但也不能平白浪费掉这个身份——沈行约自问,他没什么受虐倾向,也没有给别人当狗的爱好和毛病。
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吃沙子?没这种道理。
再则,按萧拓那意思,是准备拿他当个娈宠养。
沈行约对此嗤之以鼻。
他自忖,还没沦落到非要当小白脸活命的境地,更何况,这其中牵涉到尊严问题,很难让步。依着沈行约意思,就算要养,也合该是他养别人,而不是别人养他。
再又说到,那个关在诏狱里,神神叨叨的疯人褚伯生还不知是死是活。
沈行约一直没放弃想回去的事。
他隐隐觉得,说不定那褚伯生真的掌握一些旁人所不知的奇闻秘术。
想要穿回现代,眼下又没别的法子,只能将希望暂寄于此人身上。
这样一来,棘手的困境摆在眼前:想从秩守森严的皇城中救出一个疯子,谈何容易?
没有军队,单枪匹马杀回皇宫那不现实。
所以,不论出于何种考量,发展一批属于自己的势力是目下所需,也是当务之急。
诚然,从当下这个情形来看,招募一支军队与杀进皇城救人,不论哪一个,听上去都格外不切实际。
思来想去,沈行约觉得,还是先从人的方面着手,从前他当皇帝那阵,手里还掌握着一些朝官的把柄。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他在胡戎这段时日,朝堂那边怎么样了,若是能联合一批旧臣,招募兵勇,积蓄力量,或可从中作为突破。
当初穿越来到这里,开始时,他当皇帝那段日子过得太顺遂。
安逸的生活易使人意志麻痹,精神消磨,缺乏远瞻,一步走错,步步全错。
而今往事不堪重提,想要实现他所想的,只能打破旧局,一切重来了。沈行约打定主意,胯.下的马却突然驻足,无论如何不肯走了。
萧拓的马一如其人,都是那副狗样子。
刚才,马袋里最后一颗橘子被沈行约拿出来,剥了皮喂给马吃,这会没了好处,连这黑马也不肯再卖力气。
沈行约摸摸马鬃,颇有些无计可施。
对待这马,打又不能打——不是舍不得,而是萧拓的马性子烈,又倔得很。
一连喂了几日柑橘,沈行约才和这马相熟,要是这会猛地抽上一鞭子,感情破裂事小,这马疯起来尥蹶子自己跑了,那问题可就有点大了。
沈行约顺毛捋了一会,抱着马脖子说了一车好话,黑马不为所动,片刻后,傲慢地喷了一声响鼻,作为回应。
沈行约干笑一声,讪讪收回手,决定等出岐岭后,第一个就宰了它吃肉。
视线在林中转过一圈,落在头顶上方的目标物上。
不多时,沈行约踩着马背,爬上了近侧的一棵大树,他双手攀住树干,纵身一跃。
雪沙混合着枯叶蓬乱洒下,沈行约从堆满积雪的树杈更高处探出头来,身长手臂,去够枝头上霜冻的刺果。
指头刚要触到时,他忽地听见一阵马蹄声,当即止住了动作。
不是吧……那狗东西掉进那么深的陷阱里,竟然这么快就爬出来了?
沈行约感到不可思议,随即,他放慢呼吸,背脊贴靠在树干上,仔细辨听那声源方向,谨慎地探出视线。
一看之下,沈行约不由得一惊。
马蹄声是从另一侧山峦掩密之间,半山腰的一条山道上传来。
相距较远,沈行约看不清那群人的具体衣饰,只看到整支队伍武器严备,黑压压的连成一片,足有百余众。
马队从另一个方向赶来,显然不是来追他。
在那队伍中部,一台以玄铁打造的巨大囚车显得极为醒目。
整个囚车内部空无一物,似是专为捉拿什么人而准备。
远远看了眼这队人马前进的方向,沈行约霍地明白过来:这支队伍极有可能是东夷!不偏不巧,刚好赶在这个时候,沈行约隐隐有些预料,等马蹄声渐远后,他从树上跳下,将摘来的刺果喂马,依着前路,按辔缓行。
狗东西怕是要倒霉了。
踩着钝厚的积雪,沈行约如是想到。
从两人认识到现在,沈行约知道萧拓其人是有点野性的,时常行事鲁莽,不计后果,也该他吃点教训。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他那大哥与东夷密谋害他,落在这伙东夷人的手里,还能留他一条性命吗?
想到这,沈行约迅速晃了下脑袋,止住念头,继而默声提醒自己:他死不死的,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好不容易从这群蛮夷手底下逃出来,难道再半路折返回去,自投罗网吗?
更何况,萧拓此行带了二十余甲士,就算要救,也轮不到他去献殷勤。
马儿吃完了刺果,沈行约蒲掉手掌上的些许残渣,脚踩马镫,利落地跃上马背,马蹄奔走,带着他走入渐渐暗淡的暮色里。
***
天色四合,阴冷的暗夜爬上天幕。
寂静的王帐内,明烛孤灯一阵摇曳,呼延勃尔用生涩粗粝的语调,问出了那句压在他心底的那句话:
“那一晚兵变,依照你的计划,我早该死在那场变故中,不是吗?”
呼延勃尔问完话,锐利的目光朝王座射去,老阎都无奈地叹息一声,语气反而带着几分诘问:“究竟为什么?孤王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你们背弃我至此?让你对我误解至深,甚至于到这个地步?若是当年的事,孤王对你只是利用,又何必几次派人前去中原,寻找治愈你喉上刀伤的药方。”
话到这里,老阎都迎上他的目光,浑浊的双目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呼延勃尔,孤王曾答允你的,没有亏待你的部族、你的族人,我已竭尽所有,去弥补你和你的族人,更不曾背弃你我之间的承诺……”
“没有、背弃承诺……”
呼延勃尔苦笑道:“将胡戎各部存亡,交付到、一个汉人的手上,这就是你说的,没有背盟吗?”
“巴里赞他不是汉人……”
老阎都怒而拍案,沉痛道:“这么多年,他为胡戎耗尽心血,难道就这么不容于众吗?倒是你——这么些年,你就没有动过心思,想要称王自立,想要背弃胡戎,与东夷为伍吗?!”
呼延勃尔不再说话,老阎都又道:“今日,你率人马杀入王庭,王帐外死伤那么多人,难道是只为,听我这一句回答吗?”
话音方落,帐内气氛剑拔弩张,呼延勃尔闻言一声冷笑,却道:
“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你老了,我也不再年轻,”
呼延勃尔与他相望,面露感慨之色,抬手指了指老阎都,他道:“你怕,怕会死在我的前头,为了你的儿子,你将呼延部、视为心腹大患。为这一天,你等了这么久,我又怎能不来呢……”
缓慢地说完这些话,呼延勃尔站起身,他不再有半刻迟疑,以咳声为号,帐外蓦地冲进数十名甲士,顷刻间包围住王座,为首者却不是呼延勃尔的儿子,而是当时领任部族什长,部落之中地位不显的呼延六。
因事起突然,一些准备仓促,可能来不及从中斡旋,所以呼延勃尔未有疑虑。
他最后看了老阎都一眼,两人之间半生的恩怨,尽在这一瞬散尽。
呼延勃尔不愿亲眼见到老阎都身死的模样,他缓缓转过身去,朝帐门外走,烛影将他的影子拖得孤伶漫长。
***
月光升起的时刻,崇山峻岭中,一发响箭蓦然腾空。响箭在深邃夜空中迸出一抹亮光,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密林一侧,两处架起的篝火旁,人群不时发出一阵嘈声。
在腾起的火光中,东夷部众这片空旷地带架起巨大的木篱,围出了一处猎场,囚车缓慢驶来,篝火的光亮照出囚车中的‘猎物’。
那是一个男人,被牢牢捆束住四肢,仰躺在囚车里,车轮驶过的时候,男人抬起眼,锐利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熠熠闪光,像一只蛰伏于暗中的猎豹,囹圄之中仍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嘎吱嘎吱的压雪声停住时,囚车在一处篝火旁停下。男人挣扎起身,两手拄在囚车底部,撑着身子爬坐起来。
身后,一只铁锏在他背上猛地一戳,男人吃痛地短嘶一声,因着剧烈的疼痛,身体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刀锋般的五官调转过来时,眸底带着几分嗜血之色。
人群之中,身着苍狼色独袖大袍的男子定定看着囚车中押着那‘猎物’。
片刻后,巴浮抬手解下皮革护臂,并吩咐道:“给他放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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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