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长思有时觉得,自己怕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还债,而且债主不止一个,接二连三地来折腾自己。
闻淙同他约在外面,依旧在朱雀大街上的畅芳斋。此地宾客众多、觥筹交错,混迹其中也不显眼,他二人接触不多,几乎每次都约在此地。
来人依旧不是太子殿下自己,而是他身边那个心腹侍卫。那人姓乔,名字他没记住。
“我们三爷很是恼火,”姓乔的开门见山,“不论你与六公子有多少旧怨,到底也轮不到你火余宫私自处置他!”
安长思用脚尖勾出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啊……可他那人,我确实讨厌得紧。”
姓乔的冷笑一声,说道:“别替你们那个女宫主遮掩,那个姓辛的女人,我们三爷早已将她身世摸清了。”
此话令安长思脸上闪过一丝警觉,一时间他对那姓乔的侧目而视,轻笑道:
“我安长思一人做事一人当,那箭是我射的、人是我绑的,同我们辛宫主有何相干?”
那人道:
“安先生真当咱们是傻的?若真是你绑了六公子,怎可能如此轻易放他回来?他又有何理由替你遮掩?”
此话说的在理,可安长思却毫不在意,翻个白眼噗嗤一笑:
“你既已知道我们宫主同六公子的交情,便知我若真杀了他,我的下场会有多难看。若非宫主舍不得他……我定是要将他千刀万剐,挂在我们火余宫的城门上喂鹰玩儿。”
他的话也在理,那姓乔的似有动摇,只将信将疑地注视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又问:
“你就如此恨他?”
安长思无语,立时半点面子都不留给他,蓦地起身。
“我只能说沈羡亭是我绑的、也是我想杀的。乔统领,安某敢作敢当。等太子殿下寻到证据,在下坐等殿下来抓。”
话不多说,他拂袖而去。
*
辛晚楼躲在外头,依旧不愿意回那空荡荡的王府去。沈羡亭在宫里被罚跪了两天一夜,她爱莫能助,便只能由紫菱慌慌张张地套了车子去宫里接。
紫菱在宫门外引颈而望,许久方才见一小内监架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他跪了太久,双腿早失了知觉 ,步伐僵硬,偏生走出些举步维艰之感。宫门处的门框甚高,他抬不起腿,一步未迈出去,便拽着那小内监一同跌倒在地。
“殿下——”
紫菱慌慌张张地迎上去,沈羡亭已扑在地上,整个人从门框后跌了出来。小内监正从地上爬起,手忙脚乱地拽他起身。两人慌张地将他架起来,推进马车里。
“紫菱姑娘!”
小内监喘着粗气叫道。
紫菱回过头,他喘息几下,难为说道:“太子……太子殿下说,襄王殿下这几日,就留在王府好好养病,不要出来走动了。”
紫菱眼神一转,蹙起眉头。
这话说的婉转,可其实就是一道禁足令了。
“知道了,多谢殿□□恤。”她依然道。
回襄王府时又微微落雪,侍人知晓主子体弱,便已事先将秋水阁烧得温暖如春。所幸沈羡亭这次还算争气,冷屋子里跪了一日夜并未作烧,只是肺上伤处着凉后有些咳嗽。
“殿下可算回来了……奴婢们真是焦心死了,”紫菱说着,帮他脱下身上的外衣,“丹萍给殿下烧了热水,殿下歇一会儿过去,也算接风洗尘。”
正说着,外裳拿下来,她看见他衣上透出的血迹,突然一愣。
“殿……殿下挨打了?”
沈羡亭正佝偻着身子低低地咳,许久说不出话,只点下头。紫菱给他端一杯水出来,看他喝下,终于缓过一口气。沈羡亭说道:
“咳……无妨……”
“那还是别沾水,奴婢先替您上个药。”
闻淙虽说只打他一下,可那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已是让他背上皮开肉绽了。紫菱看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拿了药粉的手便有些不敢动弹。
她战战兢兢地将药粉撒在沈羡亭伤口处,本想着他前些日子受箭伤颇为怕疼,今日恐怕也是如此,谁料那蜇人的药粉撒下去,他并无半点痛容。
沈羡亭平静地伏在枕上,双目紧闭。紫菱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将呼吸都放缓。可过了许久,他忽然问道:
“这种伤口可会留疤痕?”
紫菱有些意外,他不像是在意身上有没有疤的人——况且他身上疤痕不少。
“只要小心照看,想必留不下疤的。”
沈羡亭这时睁开眼,空洞地盯着远处燃烧的烛火,又问:
“紫菱。”
“你在宫里待了许多年……宫里是用什么药,才能让伤口不留下疤痕……”
紫菱觉得奇怪,但也不曾问出口。她略加思索,便道:
“其实……宫里用的药和宫外也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金疮药一类——奴婢现在给殿下用的药也是外头随处可见的。”
“不过嘛……”她沉思道,“当年我还在皇后娘娘那里伺候时,娘娘倒是有一种药,叫玉兰息,去疤很是有效呢。”
“玉、兰、息……”沈羡亭喃喃念着,“你说是皇后娘娘的?”
紫菱点头,道:“是啊,但其实是皇后娘家人进贡来的药。”
“当年……陛下亲至难民营时沾染毒疮、面目有损,此事鲜有人知,若非奴婢当年在皇后宫中做事便也难知此事。后来是吕国舅寻人制此秘药,进贡于陛下。才让陛下容貌恢复如初。”
“说来啊……那时皇后娘娘还只是淑妃,虽说受宠但后位始终空悬——后来登上后位,想必也有吕国舅那瓶玉兰息的功劳——”
紫菱忽然一顿,立时连骨髓里都透出寒意。
她惊慌地瞄沈羡亭一眼。
那瓶玉兰息助吕淑妃成为皇后,便也是令沈夫人最终被打入冷宫。而眼前这一位——正是废后的儿子。
“奴、奴婢失言!求殿下责罚!”
紫菱立时撇下药瓶,慌乱地跪在地上。
她紧闭双眼、紧咬下唇,便是连头都不敢抬,只怕要被他打杀出去。
满室空寂,意料内的责罚却一直并未到来。紫菱战战兢兢地抬眼,却见沈羡亭神色平静地伏在枕上,目光漂浮在空中。他脸上并无愠怒,唯独有的一点,乃是一点哀愁。
“无事,你只是忘了,”他的语气缓慢而僵硬,声音微弱,似在梦里,“毕竟……连我快都忘记她了。”
他似是毫不在意,这般轻易地就放过她。紫菱略松一口气,看见他又困倦地闭上眼睛,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
她不敢再留在此地,便欲不动声色地从秋水阁逃出去。谁料刚一出门,迎面便撞上神色匆匆的小内监福绵。
福绵胆子小,鲜少来襄王殿下面前侍候,今日却忽然来此,好不稀奇。
不及紫菱开口相问,福绵便匆匆问道:
“紫菱姐姐,殿下醒着吗?”
“刚睡下……应当还未睡着——”
“姐姐,出怪事了,”福绵焦急道,“门外来一老妇,我看着眼熟……觉得是东宫的嬷嬷。可……可她说自己是……是梁王妃的母亲!来此求见六殿下!”
“梁王妃的……”紫菱惊讶万分,连后边的字句都不敢说出来,立时捂住嘴巴,“那咱们殿下——”
“吱——”
木门推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紫菱猛地回过头,看见那跪了一日夜的、方才连路都走不了的人不知怎么挪至门边,哆嗦着将大门推开。
“请她进来。”
沈羡亭说着,僵硬无觉的双腿终于支撑不住。“咚”一下,他跌坐在地。
大家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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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金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