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廷尉齐金林在朝堂奏告大司马崔应杰后,君盈便下令革去崔应杰身上的一应职务,并将其关入大牢收押。
崔应杰在朝中经营了几十年,党羽众多,负责的又是关系陵国安危的大司马一职。他这一倒,军需军政之事便没人管了,君盈便顺势让白泽把一并接管了。崔应杰把持军需军政十余年,沉疴积弊,面对冗余涣散的各级官员,互相矛盾的章程,糊涂混乱的账目,白泽即便日夜不休,也忙得好些日子没时间回府了。
同时为避免遗留后患,君盈下令廷尉把大司马所涉案件的其他官员也都详查一遍。这下别说白泽了,连齐金林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几日,朝廷内外也是人心惶惶地,朝臣们说话做事都更为小心谨慎,家里的郎君女郎们也都被要求不可外出,更不可生事,深恐下一个倒霉的便是自己。
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根弦,生怕在此时断了。
却没想到第一个绷断的却是君盈,就在此时,君盈又病倒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无论医正怎么努力,都没能让君盈苏醒。白泽得到宫人的禀告后,没有前往王宫,而是骑马朝二公子府的方向而去。这直接看傻了前来禀告的宫人。
阿涂此时正在与风林隐下棋,虽然她仍旧是没有赢过,但在风林隐的引导下,也渐渐琢磨出了些许意趣。不知不觉两人也已经下了三四盘了。
白泽没等小五通报便直接闯了进去,见风林隐也在这里,不自觉地冷了神色。
阿涂有些意外,“师兄?你怎么来啦?”
白泽收敛了神色,故作平静地说道:“阿涂,有事需要你做,可否随我同行。”
“好。” 阿涂答应过白泽,又转头对着风林隐说道:“阿隐,我今日有事,改日我再和你学棋。”说完便随白泽出了门。
风林隐看着他们的背影,也敛了脸上的神色,心里微微酸胀:她甚至没有问白泽需要她做什么便随他去了。
“自从苗寨时自己先离开了她,后来自己似乎总是在看她和白泽离去的背影。如果真有神明的话,他还真是公平。”
就在宫人们一筹莫展地时候,白泽已经骑马把阿涂接了过来。
这是阿涂第二次来到王宫,看着壮丽巍峨的金乌宫,阿涂却觉得格外得寂寥,里面那个帝王,自幼年起便被困在偌大的宫殿中,疾病缠身。到如今,他也不过才三十多岁,便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身旁的白泽自接上她,便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甚至比以往更为阴郁。心底里那个自己不敢面对的念头疯狂地想冲破束缚它的绳索,“之前阿涂明明说兄长还有三年寿数,如今还有两年多,怎地就......”
似是知他心中所想,阿涂拍了拍白泽肩膀说道:“每个帝王都有自己的主星,我每晚都在看着,王上的主星无碍,这次应是无事的。”白泽把她带到王宫,即便一句话不说,她也不难猜出发生了何事。路上她又起卦算了下,更是确信定是君盈出事了。
听着阿涂的话,白泽心下稍安,他伸手牵过她的手,死死地攥住似乎生怕一松开了,这唯一的依靠也失去了。“阿涂,你一定要帮我救救兄长.....”
阿涂点头:“嗯!”
她这一年长得越发高了,已经到了白泽肩膀的高度。日光下,两人并排快步拾级而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拖成两道长长的弧线。
“他们?”老宫正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多年前,前国君登基的场景,那时帝后也是这般携手走到大殿前,俯视着向他们叩首的臣官百姓。
殿内,厚重的双层木门挡住了外面的声响,也遮住了射入殿内的光。饶是烛宫正已经提醒过白泽,君盈的情况不太好,他还是被骇到了。
只见君盈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虽然人还在昏迷,但是呼吸异常短促,头上冒着冷汗,整个人似处在噩梦之中,手脚用力地在空中挥舞着,口中更是“呜呜”地叫喊着。
阿涂见此也没了之前的轻松,她目光紧紧地盯着君盈,脸上是白泽从未见过的凝重。
白泽只觉得心里一紧,平常冰寒的音调今日都带着微微颤抖:“很棘手么?”
阿涂点点头:“嗯,有些棘手,师兄你出去帮忙守住殿门吧,在我治病期间,谁也不要放进来。”
“好!”白泽说完便直接禀退了宫人,自己站到殿门前守着,殿内仅留了阿涂一人。
烛宫正站在侧边的台阶上,苍老的脸上满是担忧,他低声说道:“二公子,老奴有一事不解,求二公子解惑。”
烛宫正是服侍了陵国三代君王的老宫正了,君盈和白泽儿时,便是由他服侍照料。可以说,他们兄弟俩小时候看到烛宫正的时候,比看到父王还多一些。他对他们兄弟二人来说不光是宫人,更是家人。
白泽点点头,“嗯,何事?”
烛宫正看着紧闭的木门低声说道:“此次君上病得很重,宫内已经处理了几波离晋派来的间人了。这女郎......”
后面的话他就没再说下去了,他知道白泽定能懂了他的意思。
白泽也回头望向木门,木门之内,只有虚弱的君盈和阿涂,他眸色深寒,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好半晌才咬牙说道:“现在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来他是不会怀疑阿涂对自己的忠心的,她那样的人,承诺比天大。可是,想到刚才见到的风林隐,他心里还是有了一些不确定。他很怕阿涂会因为情爱,而背叛自己。
“阿涂,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室内,空荡荡地房间内只剩下了阿涂和君盈。君盈手脚还在胡乱舞动着,使得阿涂完全无法查探他的脉搏。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阿涂从一旁医正准备的银针中随手抽出一根,直接插入了君盈的神门穴。一针下去,君盈立刻一动不动了。
阿涂这才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细细检查了他的脉搏,感受着这微弱到几乎随时停掉的脉搏,她脸上的神色也更为慎重。
这症状怎的如此古怪?
拿出随身的药丸,塞入君盈口中一粒,她随后便开始祝祷。
此时的君盈正处在噩梦中。他的眼前是一处暗黑的寒冷的冰窖,整个冰窖非常空旷,四周挂满了红色的帷幔。
他开口想喊人,可是喊了半天,除了空洞洞的回声,什么都没有,这里有他自己!
忽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一个石阶,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沿着石阶走了下去。走了大约一百多个台阶,就看到一个巨大的天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探头看过去,只见天坑里面,密密麻麻地叠满了......
君盈直接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这里虽然黑暗,他还是看清楚了,坑底里的都是尸体,都是人的尸体,这是一个万人坑!
那些尸体有的没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有的甚至连头都没了,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似乎是感受到了君盈的存在,天坑里面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他们从坑底不断地往上爬着,边爬边争抢吵嚷着:
“我的腿呢?你们有人见到我的腿了么?”
“别抢,那是我儿子的头,那是我儿子的头......”
“是谁拿错了老子的胳膊?!这细胳膊不是老子的!”
忽然他们看到了前面的君盈,一齐朝他扑了过来。
眼前的一切都让君盈觉得恐惧,他边向后退边挥舞着胳膊,不让这些尸体靠近自己,口中高声喊着:“走开,走开!”
“王上,你不认识我了们?我们是龙虎营的啊?”
“不是你派我们上战场的么?”
“为什么我们死了,你还好好地活着?为什么?”
“为什么?!
尸体们怒吼着朝君盈扑了过去。
眼见无数尸体向自己扑来,君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等待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反而是一道轻柔的声音遥遥传来,“吾使明既明,暗既暗,路向前,往事散!”
声音过后,恶鬼驱散,眼前只剩金光一片。
不同以往,阿涂此次祝祷用了很长时间。长到日头落下,月亮再升起。
白泽一直在殿外焦急等待,直到等阿涂开门之后,他立刻冲了进去。等见到躺在床上的君盈面色如常,呼吸平稳,他才放了心。
“辛苦了。”白泽正面对着君盈,对着身后的阿涂说道。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咚”的一声。回头一看,阿涂已经倒在了地上。
阿涂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看着头顶上高高的房梁,阿涂心生疑惑。
环视了一周,才发现靠近窗边的榻上,白泽正坐在其上批改奏告。只见他盯着手上的奏告,眉头紧皱,手上不停的写着什么。
阿涂轻声唤他:“师兄?”
看到阿涂醒来,白泽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走了过来,“你终于醒了。”
阿涂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自己睡了这么久啊。
白泽:“渴么?”
阿涂: “嗯!”
白泽亲自倒了杯茶水递过来。看到阿涂虚弱的很,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细心的喂她。忽然和白泽靠的如此近,她甚至能闻到白泽身上好闻的檀木香气,一时有些不自在。简单地喝了口便示意要躺下。
担心她磕着,白泽托着阿涂后背轻轻放下。此时阿涂仅着里衣,面料十分轻薄,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白泽也察觉到了,怕她尴尬,便转移话题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阿涂试探着问道:“一个晚上?”
白泽摇了摇头:“一日一夜。”
阿涂感叹:“那么久啊。”最近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怎么了,劳累了就很容易困。
“王上怎么样了?”阿涂忽然想起昏睡之前她应该是在帮君盈祝祷。
“兄长已经好多了,只是还在睡着,多谢你了。”白泽看着阿涂,认真地再次道谢。
之前便是她把自己从地动之劫中逃离,现在更是她把兄长从鬼门关中拉回。他从小到大,除了兄长,只有她如此待自己......
看到他眼中的热切,阿涂赶紧避开了他望向自己的眼睛,转移话题说道:“我觉得这次很不寻常......”
听到她提到君盈的病情,白泽也正了神色问道:“为何如此说。”
“我检查病情的时候,发现王上似乎深陷在噩梦中。如果我不是用祝祷叫醒他,他恐怕就再不会醒来。”
阿涂踌躇着说道:“好像很早之前听大巫提起过,有人可以用药草控制病人,让他深陷在自己最可怕的梦境中。如果没人唤醒,他会一直困在梦境中。我觉得和王上的症状很相似。”
白泽震惊道:“你是说,有人给兄长下毒?”
“嗯,也不是毒,那种药草对普通人没有太大的伤害,只会让人嗜睡。但是重病或者有心结之人碰到这种药草就很麻烦。它会制造层出不穷的梦境,让人深陷其中,再也醒不来。大巫说他曾遇到一个人,深陷梦中几十年,仍没醒来。”
白泽不解“那个人是死了么?”
阿涂摇摇头:“不是,就是睡着了,活死人状态,陷入噩梦,永远不醒。如果有人照顾,他的身体甚至可以再活几十年。”
“竟如此歹毒!”白泽此刻愤怒地直想立刻把下毒之人凌迟!
“你在治疗之时,可有线索?”
阿涂又摇了摇头,她此刻也没什么头绪。
白泽用手摸了摸阿涂头顶的头发,“我知晓了,我会派人去查,你先好好休息。”他吩咐宫人照顾好阿涂,便走了出去。
有人居然敢在宫里害兄长,此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走出门的白泽再不复在阿涂面前的温雅,狠厉的神情吓得宫人腿都站不稳,“吩咐下去,立刻封锁宫门,南川城内戒严,任何人不准出入。昨日接触过金乌宫的所有宫人都带走问话,廷尉齐金林负责严查,羽林卫李秉锐督办,任何人如有懈怠隐瞒,就先给我把他砍了。”
一连串的命令下来,羽林卫首领、宣威将军纷纷应是。所有人都知道,此次差事一旦出了纰漏,别说自己,恐怕整个家族都会被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