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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有农村的丧葬习俗,每个地方的丧葬习俗有独属于每个地方的风格。在张家沟这个小山村,阴阳先生选定下葬日子。下葬以前的夜晚,有亲戚关系的人陆陆续续来张家。张家提供酒茶瓜子夜宵等等,以备他们坐到夜深人静,这是农村流传已久的习俗“守夜”。守夜那段时间,张童书有守夜,每晚守到夜深人静,受到山前稻田里的青蛙蟋蟀都歇息。忙碌的时候,他在忙碌;困倦的时候,他补瞌睡……他爹张秋水看着张童书,猛地觉得他长大了。
这段时间,张童书白天没有睡觉都在参与后事的筹办,夜晚分别只睡三个小时、六个小时、六小时、四个小时……有次,他坐在板凳上,眺望远山夜景,思索活着的意义?岁月流逝以后到底给我们留有什么?
年初那段时间,他就曾意识到张家沟水泥路边的坟会越来越多,未来那个时代荒芜的地会越来越多,那个时代凄凉的场景会越来越多。
生命最后那段日子,老婆婆或许有像小说讲述的那样在回顾自己的生命历程,或许有像小说描写的那样看透人间百态。老婆婆的人生走到最后这段路,再不愿意给老头儿做饭,只因这个跟他相伴几十年岁月的人,压根就是只地地道道的铁公鸡。小气吝啬固执己见,活脱脱就是巴尔扎克刻画的文学人物葛朗台,有时候还像疯了那样对着群山跳天舞地般骂娘,却只是在宣泄讲述的**以及长期在土地上耕耘所积压的孤寂。张童书不知道,年轻时候的他们是怎样相处的,但知道,他们肯定有吵架有闹别扭,甚至大动干戈。只是,即使有激烈的动作冲突,他们都没有离婚,他们意识深处没有离婚的概念,因而可以忍受对方身上的恶俗。这样的婚姻没有爱情可言,却为人类的繁衍生息作出巨大的贡献。
这年,她不顾所有人反对,另起炉灶不再给老头儿做饭,像是赢得了点点自由。当然,那段时间张童书在家,他做完饭就给他们端过去,原本一家人的饭菜,现在要分成三份,一份送给老头儿,一份送给老婆婆,还有一份送给张夏水……老头儿跟老婆婆这对夫妻,一辈子生育的孩子有十个,最终长大成人有七个,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某场事故后,只剩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张洪水自己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性格老成压根不管事,只觉自己上了年岁,有些事情就让年轻人去弄,包括赡养老人孝敬爹妈;二儿子张夏水身患重症,脑袋迟钝有时意识不清,早已在家无限期养病,偶尔还要拖累婆照顾他饮食,让婆操碎了心。嫁出去的女儿有自己的家庭,她们只是逢年过节,或特紧急的时候……
张家这个家庭的重担,落到张秋水的肩膀上。张秋水这个坚韧坚毅的人,他有他的智慧,而他在农村属于颇为能干的人。他不仅支撑父辈的担子,时常对他们嘘寒问暖,还养育张童书他们两个孩子。艰辛忙碌的岁月,真是辛苦了他们。这个常年奔波劳碌的男人,深深影响着张童书的人生。
“家孝”结束第二天夜晚是“升棺”,众人把老婆婆的遗体从冰棺移进棺材,他参与全过程。这样忧伤的场合,他像他爹张秋水那样没有轻松,没有忧伤,只是按照步骤做该做的事情。棺材抬出堂屋前,众人揭开白布瞬间,在老婆婆身边的张童书清晰看见那张蜡黄,像风干橘子皮的脸冰冷而僵硬,没有任何表情。
这天夜晚,张童书在沙发上昏睡两个多小时。凌晨六点,天色微明,暗蓝的天空扬起淅淅沥沥的雨,雾气缭绕在山头。从家出发沿着山间公路直直往前,这是丧葬的队伍。风水先生把坟地看好,张童书他们负责提前把碑与沙石送到坟地附近。掘土、挖坑、抬棺入土、埋坟、垒坟,整个过程,张童书都有参与,他用洋铲把土。有时,他直接用手去捧泥土……坟越垒越高,土堆渐渐掩盖红色的棺木。这座背靠青山面向蓝天的坟,心想着安息吧,永别了。
老婆婆,愿你来生过着你想要的生活。张童书又在思考,人活着,活到最后到底是为了什么?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这是深邃的哲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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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清晨,张童书站在坟场边缘,脚上沾满滑溜溜的黏土。他看着洋芋地上的棺材,他知道那里面曾驻扎着老婆婆的灵魂,现今只是具冰冷僵硬的尸体。等到太阳从东边升起,棺材会被黄土掩埋,这是常说的“入土为安”。
这年这天是农历四月初二,此刻,张童书跟前这座坟是崭新的,坟上的泥土是崭新的,垒砌的石头是崭新的,连雕刻的石碑亦是崭新的,坟地所有都是新的。他知道,两个月以后,这座新坟会老去,会绿意盎然,会杂草丛生。
她在人世间活着的痕迹会逐步淡化,甚至完全消失,最后只剩这座每年只有极少数人来祭拜的坟。安葬完毕,张童书右手提锄头,坐上他爹张秋水上了年岁的摩托车上回家。连日来的阴雨天,让张家沟这边的山色洁净,青山更青,绿水更绿,天空时常呈现出浅灰色,像首散发着忧郁气质的诗。
张童书注视着远方眺望群山。这时,天空惊奇地露出缕缕阳光,清风阵阵,绿叶在风的抚摸下摇动着欢呼,山间传来欢乐的牛哞声。这样的情景象征着希望与新生。张童书坚信,他们家会越来越好,他们这个大家族会越来越好。
无论从哪个角度,现在,张童书已是成熟的文学青年。文学的种子,在他身上已萌芽,逐步生长,即将破土而出。这种重生般梦幻的蜕变,让他这个降生在大山深处的孩子具备改变命运的力量,长出思想的翅膀在天空自由飞翔。
家里的丧事还在继续。据说,阴阳先生招魂,家里两个媳妇举着灵位,灵位上的纸钱若是跳跃,便是婆选择的那个孝顺媳妇。这种事情像谜解释不清楚,也许是风,也许是灵,不管是什么,老婆婆眷顾了桂芬。
等他们回到家,家里的男孩子被吆喝着抬灵房到坟地附近焚烧。此刻,阴阳先生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许多听不清楚,咒语那样的话。按照吩咐,张童书上香点燃纸钱,烧掉灵房。张家所有人都在这里,张童书注视着灵房在火海中化作灰烬,灰烬的余烟像黑色的蝴蝶,环绕着坟地起舞,像蒲公英飘向远方。
老婆婆,一九三六年出生在大湾河边某个村子。那时,全面侵华战争没有爆发。她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晚年都生活在这条河的附近,只因她还在少女时代从河流下游嫁到上游附近的张家沟。她朴素,狡黠,啰嗦与纯粹,有点儿像沈从文笔下塑造的人物,一辈子没出过省,很少到清水县城,她总是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农村。这位母亲,这辈子都献给土地献给儿女,还有她那些孙辈。她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她化作大地的部分后,只有极少数人为她流泪为她忧伤,在不经意间想念起她。那些人里,有特别的存在,便是张童书。他是老婆婆小儿子的大儿子,亦是命运选择的读书人,他有义务有责任去完成宿命般的特殊使命。从农村出来,他看到别样的人生,但生命赋予了他笔,他要书写他们的故事。
在张家沟,在柳林镇,在清水县城,像老婆婆这样的人有许许多多。他们当中有的因为癫痫,有的因为耳聋,有的因为哑巴,有的因为无儿无女……他们是农民,考虑问题从实际出发,只在乎眼前的得失,看不到未来。往往就是这种思维让他们成为这个时代里最不被关注的人,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欢乐与忧伤。渐渐懂事,他意识到农村社会某些角落,他们没有钱没有出路,只在底层社会苦苦挣扎。无数的忧伤让张童书思索起,人类最原始的问题,活着的意义?
直到最后,张童书扛着锄头转身离开那块年初他们栽种洋芋的土地。临走,他望了望,在心底作别。一只浅黄色美丽的大蝴蝶忽然飞到坟头,停留在墓碑上,不一会儿随风飞走。也许,老婆婆的魂灵附着这只美丽的蝴蝶身上。
在这里,人们相信,人死后的魂灵还在;人们相信生死轮回,相信今生积累的福报,来世还可以享受。好人可以升入天堂,可以在天堂的国度享受生前积累的福报。据说,天堂,没有冬天,没有秋天,永远都像春天百发齐放草长莺飞。草是绿色的,鲜花永远永远不会凋谢不会零落,它们不知疲倦地开放着,为的是让这些人欢乐。等到他们升入天堂,老天爷会派来天使迎接他们,那些天使像飞舞的雪花围绕着他们,为他们唱出优雅的歌奏出人间不能享受到的音乐。
等到彻底忙完丧事,已是次日凌晨两三点。张童书醒来,走到窗户边上,注视着远山,蓝天白云清风阵阵,还跟以往那样澄澈祥和。人世间,没有谁有义务,也没有谁可以永远记住谁,因而文字的事业值得追求,它的背后意味着永恒与不朽。对于文学青年来说,如果在特定年纪没有得到爱情的满足,内心又有点儿自卑的情绪,他的内心便会极度渴望别人的肯定,也会在其他方面不断攫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实现自我的不断超越,进而拥有充满鲜花掌声与荣耀的人生,证明自己“何以为人”。张童书痴迷文学不是偶然,而他不需要靠文学生存。
二月初,张童书意识到自己进入作茧自缚的最后阶段,处于量变与质变的关键时期,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引发人生的裂变。从那时候到现在,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这让他每天都可以感受到神话般的成长速度,这速度任何人都不能匹敌,让他觉着人生如梦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