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河水 第81章 第五部 水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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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张童书真正爱过的女人有三个，一个是小芳，一个是呼啦啦，一个是柳含烟。小芳在张童书心底，像林务官的女儿冬妮娅对保尔·柯察金。

张童书知道，他跟小芳即使结合，也不会幸福圆满，因而他没有争取和小芳在一起。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念大学前夜，有一个美丽的农家女儿曾亲吻着她，还告诉她不要忘了她。因为她在他心中是温柔的歌，温暖的曲。

秋天，黎明的天空闪烁着疏疏落落的星辰，大湾河上雾气奔腾，像是有许多雪花在河面上风风雨雨。这个季节，小芳怀孕，而张童书有了女朋友呼啦啦。他们在人生的旅途中失去联系，关于彼此的消息已属道听途说。

时代悄然发生变化，岁月的年轮，转了一圈又一圈。再后来，他跟呼啦啦的爱情轰轰烈烈地结束，他选择柳含烟。张童书回顾短暂的青春岁月，他觉得既有爱情，又有事业，而他现在在清水县城可谓是光彩夺目的大人物。

此刻，飞机落到梵阳机场，从机舱走出来，他西装革履，一副模范精英的气派。就在昨天，他把手头要紧的事情忙完，又把随后五天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让秘书订购机票。长久以来，他像高速旋转的陀螺，是超负荷的工作者。

现在，他想回张家沟来修养。登机以前，张枕月准备让她丈夫来接他，他拒绝，他说他想温故学生时代的记忆。从梵阳机场出来，张童书乘坐公交车进梵阳城。窗外，香樟树影倒退。这些年来，梵阳迅猛发展，没有他读大学那会迅猛，却按照着某种速度缓慢推进，在他眼里城市化进程可圈可点。

进梵阳城后，在客车站附近，他吃了米线，坐上前往清水县城的大客车。他注视着车窗外，远景群山绵延不绝；近景，路墩子飞速倒退。高速路像天桥从山这头架到山的那头，偶遇挡住去处的大山，便是老长老长的隧道。舟遥遥以飘扬。这趟大巴，畅通无阻飞速行驶，很快就会到清水县城。

清水县城西环车站到了，他走出车站，径直走向清水三中。

今天星期六，校园清静寂寥，还是那样熟悉那样安宁。少有人知道，这个年轻有为的青年，还是有情怀的读书人，对自己的母校有着强烈的情怀。

从校园出来，他走在路上，偶有行人向他投来惊奇的目光，像是在询问他你从哪儿来，为什么你的气质是那么超凡脱俗？

水稻青绿，野花在风中招展，吐露出淡淡的清香，溪水缓缓流淌，唱出哗啦啦的歌儿。有山雀扑棱棱地飞向天空，像滑翔机从山头这边飞向那边。在偏远地区，诸如张家沟柳林镇清水县城这些地方，沿路清晰可见大量荒芜的稻田，与满是草丛的土地。张童书读大学那会，他们张家沟还有五百多人，现在只剩四百多。别说张家沟，随着时代进步，整个国家进入人口负增长已经多年。当然，中国经济依然保持着增长，人口数量锐减，人均经济增加了许多，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张家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条件艰苦，这里的环境舒适，空气清新没有北方的雾霾，不像城市要住在高层的电梯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此外，经过张童书的改建，原先看着老旧的平房，俨然气派的别墅，如山间的王宫。

张童书，三十二岁；他爹张秋水六十岁，五六年前从修房子的事业当中退出来，在后山养了两头猪三头黄牛，权当养老。张家这院前院后看着干净整洁，与山色相映成趣，院坝里的山菊花艳丽，像带刺的玫瑰花妩媚妖娆，花瓣上有露水没有消散。夕阳从山头照射过来，直直照进张秋水家的院坝。

您瞧，这家人正围着八仙桌吃晚饭哩！期间，村里有两个小孩跑来看热闹。张秋水给他们添加碗筷，叫他们跟着一起吃晚饭。这个时节青壮年外出务工，学生在学校，剩余的都是老弱病残。在这个时代，农村布满荒芜的杂草。

夜幕降临，窗外，蛙鸣像交响乐团那样声音从远处稻田传来，响亮得跟近处发出来的那样。他手里翻看着川端康成的《阵雨中的车站》，这本书让他想起大学期间认识的姑娘。他跟她早已失去联系，只是隐隐记得有那么个人曾出现在他的生活。他的脑海随即被川端康成填满，这位享誉东西方的美学大师，他的文字背后有着东方悠久的传统，与西欧现代派文学的联系，从简单的人事写出含蓄的悲剧美，并把人的内心写到人类的高度。张童书觉得悲伤的东西才有美。

这些年来，他还保持着大学时代的读书习惯，坚持阅读纸质书，偶尔提笔写点东西。他有在杂志上发表诗歌、小说，没有引起强烈的反响。文字，对于他只是种消遣，他想用文字来记录类似记忆等宝贵的东西。他这个人觉得文字的世界，亦是种真实客观的存在。他在那种世界里可以，呼风唤雨，可以移山造海，可以生杀予夺，可以痛苦……又或者还可以缓解强烈而旺盛的倾诉**！尽管有些只是角落里的小人物，宛如灰尘般的存在，可他们不应该被世界遗忘。

张枕月认为，他哥哥身上那种忧郁的诗人气质跟他痴迷川端康成有关。今天，阅读川端康成的人不多，像她哥哥那样痴迷川端康成的男性，像远山山巅的雪花，可遇而不可求。人类社会，越是个性的人，越具有人类的共性。

是啊，活在高度自我封闭世界里的人，往往容易创造出所谓的奇迹。张童书的内心封闭孤傲，残留着大学时代的遗风，他当然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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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清冷的月光覆盖在山间，张童书在书房飞速敲击着键盘。大学时代书写的文字青涩幼稚，缺乏岁月的洗礼。连他自己都可以感受到，曾经在字里行间涌动着的强烈情绪，渐渐化作诗情画意般的脉脉温柔。某种程度来说，他驾驭语言的能力升华，文字本身的重量有明显减轻。许久以前，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语言可以这般华美。从这点来说，他的笔力已经不是练笔学徒阶段的自己，可以同日而语的。是啊，人是可以成长的，成长是种伟大的力量。

从小出生在农村，他知道哪些东西有用，哪些东西没用。对他有用的东西，他就努力学；对他没用的东西，他压根不会去关注。他就是要通过读书改变境遇，改变自己的命运。事实上，他也如愿以偿。现在，他觉得集团进入发展稳定期，没有太多开拓性工作让他做，他手里空余的时间多了起来。

前段时间，他阅读略萨的小说《胡莉娅姨妈和作家》。“我告诉她，第一次读大仲马的作品，就想写作，并且从那时起，就梦寐以求去法国旅行，住在艺术家区的某个亭子里，全力以赴地致力于文学，文学是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这段话走进他视野的瞬间，猛地燃烧起青春年少时，他对文学火热的激情。是的，文学是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这让他想起了呼啦啦想起了自己。

他生长在张家沟，早在他读大学期间，村里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当爹的当爹当妈的当妈。亲爱的朋友！他在这片天空活到现在，他看着有些人老去，看着有些人死去，看着封闭落后的张家沟缓慢的变化。他的文学禀赋不出众，但他想要记录些许东西，用真诚的笔调进行文学化表达，甚至实现艺术的永恒。

十年间，张家沟充满忧伤，几近绝望的就是张夏水家。张童书见证的这段经历，还得从许多年以前说起。那时，张童书还是柳林中学的初中生，张家沟出来的路，还是杂草丛生的泥巴路。走在那样的路上，你就是不担心自己被杂草绊倒，也要担心自己踩着狗屎。那年暮春，蔚蓝色天空下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黄蜂在油菜花里飞来飞去，忙着采集与授粉。张家沟的人们像往常那样，有上坡锄草，有老农催促着黄牛犁地，山间有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随风消散。

张艳跟石达开结婚，婚后育有一女，他们回娘家是张童书跟张良的儿子张飞接来的。张艳她爹妈呢？她爹妈在新房落成那年秋天回到海边码头搬砖。海边码头的生意，从张秋水回家修房的那年起，每况愈下，后来搬走了些。这个时候只有张夏水他们与来自湖南的两家人。张夏水夫妻靠码头搬砖已挣不到多少钱，空闲下来，他们帮着附近的包工头做劳力，干一天给一百二十块。

这天中午，天气阴沉，灰色朦胧的，空气潮湿，张夏水看天边那些云彩都是浅灰色的，极有可能会有场暴风骤雨，像是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是，赚钱要紧，他才不管这些事情呢。然而，这天傍晚，从工地做工回来，同事带他到路口，他走路回海边码头，不知怎地就晕倒在路上。悠悠醒来，张夏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灯光微弱环境昏暗，老婆正睡在床沿。

张夏水企图坐起来，可他不能活动身体，浑身僵硬不能动弹。他发现，他的手他的脚已经不受他的控制，没有力气没有意识，他的手脚不像是他的。等到他意识到什么后，太阳从海面冉冉升起，张夏水这个汉子的眼角残留着昨夜的泪水，那是绝望的眼泪忧伤的眼泪。他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人生。

厄运在寻常普通的日子找到张夏水，并且袭击了他，使他瘫痪在床。现在，他浑身没有力气站起来都成问题。海边码头，张秋水全家搬去有些年后，现如今这里只剩三户人家。其他两家劳力找来三轮车把张夏水送到石狮市最大的医院。经诊断，张夏水因常年超负荷体力劳动，长期暴饮暴食，前面大脑受到急剧撞击而埋下隐患。从此，失去干重活的能力，不幸中的大幸在于，通过药物可以恢复行走，不至于失去自理能力。哎，人活着，有些时候就是命运。

失去干重活的能力，这对没有文化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的人来说，无疑是绝望而痛苦的。张夏水这年才四十九岁！在医院调理五天，恢复行走，他执意回到海边码头。医院是烧钱的地方，多住一天就会多割他几斤肉。任何时代，艰苦的人往往是低层人民，他们的忧伤与绝望，衣食无忧的人永远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