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庞大娘,你多想了?”莫婤不愿轻信,欲辨其真伪。
“不信?我演一段,尔等自可体味。”说罢,庞大娘正襟危坐,仿其声道,“我毋需打水,我师父晨昏都用不上。”
“庞大娘,这是口技?”莫婤未曾细品言中深意,已被庞大娘与陶小娘相似的音色所震。
“什么口技?家父是俳优,跟他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庞大娘毫不在意地说,“你若感兴趣,也教你两招。”
在隋朝及更早,口技者并没有专门的称呼,都是包括在俳优中,而俳优还有其他乐舞谐戏为业的民间艺人①。
莫母见话锋微偏,轻舒皓腕,悄然导回正题:“这陶小娘子说的师父,不会是吴娘子罢?”
闻言,刚从神奇口技中挣脱出来的莫婤,油然而生吃到“熟人瓜”的尴尬感。
庞大娘冲她们挤眉弄眼,一派戏谑之态,暗寓莫母之言未错。
随即,又模仿道:“师父常言,此一身本事,若不交于我,恐后继无人!”
此间种种暗示,让莫氏母女瞬息明了,吴娘子谣言缠身,竟多半是这龆龀之龄②的女童暗示的!
真正的古代女童,早熟得,成功压下了莫婤这个假小孩翘起的尾巴。
庞大娘见她沉默,恐惊了她,遂转移话题安抚道:“不是对俳优有兴致,我教你两招?”
于是,莫婤先跟着庞大娘,学了些简单的动物叫声,如鸟鸣、鸦哑、蛙叫;又进阶到水滴声,风声,甚至敲门声……
见她学得这般起劲,庞大娘疑惑道:“观你已至上学的年岁,可延请老师?”
前些年,莫婤尚小,且有兄长开蒙识字,莫母未曾思虑过此事。
然,今遂家中屡逢变故,此番才安定下来,莫母一时亦未想到这茬。
现今,听庞大娘提及此事,方恍觉女儿已至读书之龄,断不能再整日同她东奔西跑、上蹿下跳。
莫婤听罢,亦是懵了:原来,我还在上学的年纪啊?!
“你可别学那些个见识短浅的,就算是女娃也定要读书的。”
庞大娘见莫母久不出声,立即开启劝学篇。
莫母闻言,连连颔首:“定是要读的。”
她就是年幼时没能上学,只识得些字,略微翻得懂医书,史料典籍是一窍不通。
在延庆坊时,被孙娘子嘲讽都听不出,她可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但又念及未久居此地,人生地不熟,不知哪家夫子好,一时有些犯难。
“嘿,此事何难之有?向夫人一言便好,夫人素喜女学诗书。”
庞大娘听罢,忙给莫母出主意,
“原本我也可为你荐举夫子,然夫人处更有高贤,且观夫人甚爱你家小女,与她商议最为上策!”
莫母听罢亦觉有道理,将此事记下,欲明日说予高夫人。
莫婤在心中哀嚎:穿回古代,又要重新读书。
但她对古代诸项适宜却是不懂,也该学,便没耍脾气。
*
长安城,夜半寒凝,梨花纷飞,直至卯时方歇。
天还未亮,下人院门口,又排起了领饭的长队。
轻推轩窗,仅留一线罅隙,瞧着屋檐边往下垂的冰锥,莫婤对出门顿生怯意。
见状,莫母也不去领早食了,叫上她做面疙瘩汤。
舀一勺面粉,让莫婤举着水瓢,一点点往面粉里滴水。而莫母用筷子,不停地搅拌面粉,直至搅拌成均匀的面疙瘩。
点上火炉子,烧了油,爆香葱花,倒入打散的鸡蛋液。蛋液煎至金黄后,朵朵金梅在锅中散开,还有点点葱绿点缀。
往锅中加水,大火烧开后,下入面疙瘩搅匀。
待面疙瘩熟后,撒上芫荽,一锅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就成了。
用勺轻搅,泛黄的面疙瘩,在汤中上下浮动。
一勺下去,先尝到的是汤汁,混着鲜香的鸡蛋花和葱花,从胃暖到了全身。
紧接着,面团的软糯弹劲,让正是在掉牙期的莫婤,吃得舒爽不已。
一锅疙瘩汤,成功将她哄出了门。
裹上厚袍子,关紧门窗,母女俩哆哆嗦嗦往夫人院子赶。
刚行至夫人院门处,耳畔蓦然闯入一阵阵急促而错愕的呼喊声,宛若晴空霹雳。
莫母知定是出了大事,遂紧紧攥住莫婤的手腕,二人步伐匆匆,径直朝那喧嚣中心奔去。
此间偏房,是夫人临产时的那间产房,后改成了小公子的月房。
绕过曲折回廊,只见门前簇拥成群的丫鬟婆子,宛如密林,将里间情况挡得严严实实。
她们只能扒开人群,奋力往里挤。
被推开的人,见是莫氏母女忙让开条道,终是得见事发中心。
映入眼帘的,先是跪了一地的奶娘。
然是跪倒在胡床旁,抱着稚子哽咽不止的高夫人。
高夫人一面哭得说不全话,一面奋力吼道:“找顺娘,快去找,谁去找她——”
话音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莫母却已然冲上前去。
待莫母抱出小公子,莫婤终是看清了此时的情形。
襁褓中的小公子,嘴角还挂着乳汁,面色却已呈紫绀,渐渐紫到有些发黑。
见此,莫婤也顾不上藏拙,正欲上前启动婴儿海姆立克急救法,便见莫母已做出了反应。
莫母先是将婴儿脸朝下,置于膝盖上,头低于躯干。再将手五指并拢,掌心虚握成杯状,稳准狠地叩击着婴儿背部。
每次都精准无比,恰似春雷乍响,震颤着,终是将呛咳的奶都拍了出来。
小公子面色也逐渐恢复红润。
在此过程中,整个屋内鸦雀无声,唯恐惊到莫母的救治。
连高夫人都憋住哭泣,忍住恐惧,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见终是救过来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同方才痛彻心扉的回忆,一道涌了上来,扑得高夫人濒临崩溃,喘不上气。
一瞬,整个人软倒下去,被身后的忆梅垫住。
莫婤忙走过去,紧紧握住高夫人的手,给她力量的同时,还用力掐住了她的虎口,再缓声引导:
“阿姆,没事了,救过来了。放松,呼气——吸气——呼气——”
恍惚间,一道暖流自心尖蔓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阴霾。缓过来的高夫人,一把抱住身侧的莫婤,恐惧、悲痛、庆幸都在放声大哭中,消散了……
见夫人终于哭了出来,莫婤方松了口气。
现正值夫人产后恢复的关键阶段,若未能妥善处理此等惊心动魄之事,让心魔有机可乘,恐会导致产后抑郁。
一旦病魔缠身,昔日温婉如水、明艳照人的丽质,或将化作黯淡无光、憔悴消瘦之影,甚者,精神错乱、行为失常,危及自身乃至周遭之人。
此情此景,诚使人胆战心惊,不敢细思量。
但听着一声声撕心裂肺号啕,莫婤也红了眼,若她与母亲再晚几步,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见有莫婤安慰高夫人,莫母方才有功夫,怒容满面地追问道:
“究竟怎的让小公子陷入此等险境?”
一旁冷静下来的郑妈妈,抹了抹泪,几步上前,讲述了前因后果。
今晨,高夫人见天气寒凉,唯恐小公子生病,便一早来查看。
正巧,遇上奶娘们准备给他喂奶。
见夫人前来,她们争相表现,最终是那位以丰腴玉房著称、奶水丰盈充沛的奶娘,抢到了这个机会。
喂养时,小公子也很给面子,吃得很是生猛。
可越吃,他的肤色越不对劲。
夫人一直仔细瞧着小公子,见此状直接将乳首拔了出来。
可小公子却呛咳不止,口中乳汁如泉涌般喷射而出。与此同时,脸色愈发青紫,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
高夫人慌乱之际,头脑一片空白,只口中下意识吼着——找顺娘。
杏雏反应最为机敏,头一个冲了出去,只是同莫氏母女恰巧错过。
听完郑妈妈的讲述,莫母沉声问道: “是如何喂奶的?”
“就——就——”跪在最前面的奶娘,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莫母看向跪在后面,挤作一团的其他奶娘道: “尔等若守口如瓶,必与她共担责罚。”
此番厉色胁迫下,一面容圆润、怯生生的奶娘,壮着胆子,颤声道:
“平日皆以抱坐之姿,今个许是赖娘子欲使夫人瞧得更明晰,故卧于胡床上喂的。”
听罢,莫婤大概知道原由了。
这种情况,在现代产科被称为“黑娃”,即是婴儿在吃奶时出现面色青紫、呼吸暂停等窒息症状③。
婴儿进食时,特别是快速或大量吞咽时,本就容易将奶液误吸入气管,再加上平躺喂奶的体位,更加剧了误吸的概率,引发了短暂窒息。
“尔等竟不晓竖抱哺乳之理?④”莫母怒气难抑,她最初便已悉心教授,岂料众人竟置若罔闻。
余下奶娘噤若寒蝉,不敢再辩。
赖娘子自知理亏难掩,却仍强辩道: “妾身此举,实为夫人洞察细微!”
“分明是你逞能,想独揽功!”此时,赶回来的杏雏气喘未定,却愤而斥责:“你为了卖弄,竟置公子于险境!”
“若夫人不来观瞻,安有此事?”赖娘子依旧狡辩,竟牙尖嘴利的想将锅推到高夫人身上。
“你还推卸责任?!”莫婤最厌恶此等推诿之徒,红眼怒斥,想上前踹她几下。
自幼时起,于父母各自家中作客,莫婤常被迫帮一半血亲的弟弟妹妹,背各种黑锅,此情此景,最令她心生厌恶。
此时,高夫人已恢复镇定,自莫婤颈项间缓缓抬首,以素帕轻拭莫婤额际不知是汗是泪,而后为己拭去泪痕,淡然道:
“既觉是我之过,那自今日起,尔等便离去罢,我自行喂养。”
①指古代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荀子·正论》:“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鬭者,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者!”
②“龆龀”则特指换牙期,大概在五六岁至七八岁这一段,牙齿替换的特殊生理现象作为区分标志。
③《儿科学第九版人卫版》。
④隋朝时期的医学书籍,如《诸病源候论》等,有提及喂养姿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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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蛋花疙瘩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