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东西城门依次响起报晓鼓,随后在咚咚鼓声中,沙州城大小坊门缓缓开启,鸡鸣寺也应着鼓声敲响了晨钟。悠远深沉的钟声与慷慨激昂的鼓声交织一片,将沙州这座横亘东西要塞的巨人唤醒。
今日重阳,朝廷休沐一日。但沙州的大小官员却没有休息,他们早早立于东城门两边呈夹道之势。
彼时沙州的五更天色尚黑麻,视野不佳,即使这样,也有不少百姓集聚在东西大街看热闹。沿街酒肆商铺、食摊、卖耍货的,破天荒的早早就开张,一为应节,二为今天沙州即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庆祝。
在经过几日的辗转奔波后,几十户世家富商联手筹粮救伊州的事传遍了沙、肃、甘几州。要说商人利字当头,要从他们身上挖出一枚铜钱堪比登天。此次能让如此多富商联手出粮救灾,在沙州百姓看来,那是小娘子拜天地——头一遭。是以人们热情空前高涨,毕竟上一次沙州城这么热闹,还是五十年前苏大将军开拔入西域的时候。
翟四郎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琥珀色狮兽纹锦衣,腰间佩玉,黑色幞巾上系了两株玛瑙茱萸,鲜红欲滴,在人群中颇为显眼。这是出行前安九让人从库房翻找出来的,因沙州不产茱萸,便找了对鲜红玛瑙茱萸作装饰,一为应节,二来作为今日押粮队伍主事人,风头自然要拔高一筹。
当他率领粮队缓缓到达东城门时,李思贞早已领着官员立于城门前。旁边沙州富商们依次排列站立,当中一位老者锦衣华服白发红面,正是翟四郎最敬爱的老父亲翟悭。
翟四郎翻身下马,朝李思贞郑重施一大礼。李思贞点头,把身旁早已备好的通行文牒交予翟四郎,郑重交待完路途事宜又相互寒暄了一番。
翟四郎趁接收文牒的空当往周遭看了一眼,李思贞知道他意思,便解释道:“凌少卿今晨要去南柳巷疗伤,故不便相送。”
此种重大场合李隆基当然不便在场,即使顶着凌越的身份亦然。
此事若被有心人传到洛阳,便会给自己好友扣个插手外州政务的罪名。凌家在洛阳向来是中立派,能在朝廷如此境况下稳步生存,实属靠他老爹左右逢源面面俱到不落人把柄。再者,他的伤也确实没好彻底,需要继续药浴。
李思贞从翟四郎眼里读到了一丝落寞,又继续安慰道:“四郎莫恼,凌少卿派了一名近卫随押。可见他是很重视此次押运任务的。”
翟四郎听得这话心中郁闷稍稍解了些,与近卫客套了一番后,便转身朝父亲走去。
翟悭笑呵呵捋着一把胡子,慈祥的如同清风道观里的老神仙。只见他将一枚红色护身符递与翟四郎,又吩咐仆从牵来一匹健硕骏马送予翟四郎当坐骑。
翟四郎认得这是父亲最喜欢的骏马,通体枣红色,马背上有一簇一尺长白毛,名闪电。他心上颇为感动,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恐怕就要上前抱住老父亲痛哭一番。
曹二郎见状从列队中走出来,一把将眼泪摇摇欲坠的翟四郎揽过去,拍拍其肩膀:“翟老四,从小到大就见你出息过这么一回,路途小心。玉佛我会好好替你珍惜的,放心!”
翟四郎瞬间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憋了回去。
待最后一声晨鼓落下,城门轰隆隆开启。翟四郎就这么率领车队浩浩荡荡踏着最后一丝星光出城而去。在百里外的官道旁,悬泉府将领会带着五十士兵在那边接应。
曹二郎望着好友的背影,颇为欣慰的露出了笑容。但开心归开心,曹二郎始终觉得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妥,但又说不上来。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他柔了柔眉心,拉来身边的老管事。
“今日随车队伍是曹府护卫吗?怎么好些人我好像都没见过?”曹二郎问。
老管事打着哈哈赔笑道:“有些是底下田庄护卫的,常年在城郊,二郎可能见的少。”
于是曹二郎也不再追问下去。
今日起的忒早了些,他得回去补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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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一大早就被宅子外的百姓吵得再也睡不着,所幸起身点灯看书。
裴霖见屋子亮了灯,麻利的打来热水端进屋伺候小主人洗漱。
“今日派的谁随押?”李隆基抹了把脸问。
“派了老十一,他兄长在右豹韬卫做参军,与当兵的熟络,运粮途中可以和悬泉府的卫士聊聊天,联络感情。”
李隆基瞧了瞧眼前的这个少年时就在一起的小随从,如今年龄大了些,处事也越来越稳重,心里颇为赞赏。
“派出城的几路人还没有新消息?”李隆基望着外面麻麻亮的天,突然问道。
入沙州半月余,虽然霜羽青兰已找到并快马加急送回洛阳,但康大郎此人迟迟未落网,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着实让他头疼。这些日子断断续续派了几路人马出城,四面八方只要是官道、古官道,皆盘查过未果。
李隆基实在担心此人已落入他人之手。
“暂时还没有康大郎的下落。但阿郎前些天让我查吴有道,派去西州的人今早传来了飞羽。”裴霖找了件长袍给李隆基披上,又把杯子倒满温水递给李隆基,接着道,“查到二十一年前有批关内道罪人流放到西州,名单里有个洛阳官员。”
说到这,裴霖故作神秘的眯了眯眼,示意阿郎猜猜是谁?
李隆基抬手起势就要劈过去,裴霖大喊:“阿郎饶命!开个玩笑,呵呵,玩笑!”
“顽皮!”李隆基表示刚刚的赞赏着实早了些,这后生依然是个孩子心性。
裴霖吐了吐舌头,缓缓道来:“此人姓乌名衍,是前太史局太史令,时年春天向内廷进言天生异象宫廷有异。当时正值先帝病重,皇后被百官口诛笔伐之际,此番言论一出自然掀起不小风波。谏官们抓住此事不放齐齐剑指皇后为妖后,当废。皇后一怒之下以妖言惑众罪将乌衍流放西州。”
“当时西域局势动荡,前西突厥十箭有三箭联合造反攻陷帝国边境,朝廷在西域大量征兵。乌衍一文弱读书人被征去战场不久便惨死他乡。他夫人因此也改了嫁,跟了一西州吴姓商贾,不到一年便生下吴有道。因吴姓商贾夫人早逝,留有一子,故大家都称呼吴有道作二郎。”
李隆基缓缓点头:“原来还有此番缘由。此人懂数术通八卦,在天光墟中救了不少人,果真是乌衍遗腹子,得了他阿耶一些本事。”
“那阿郎准备如何处理此人?”裴霖问道。
“也算是朝廷正经官员之后,把我留存的那株霜羽青兰给他送去,再用我私印行张拜帖去杜博士那,等他到洛阳后,给他安排个好住处。”
“好。”
安排妥此事,李隆基瞧天色渐眀,便吩咐裴霖备马,拎了几盒拜礼径直往南柳巷去。
今日节庆,东西大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李隆基穿过东大街调转缰绳朝南柳巷进去,巷子里倒是一片安静,但今天没有浓浓的药味和白烟,只有土墙和枯树几株,显得整条巷子极其普通。
乌头门吱呀打开,哑叔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映入眼帘,笑吟吟比了个“请”的动作。
李裴二人轻车熟路径直走到药房,浴桶、草药和白花花的棉布都早已备好。
哑叔正欲掀帘出去,李隆基一把拉住其胳膊,准备问话。哑叔似是有备而来,不等面前的年轻郎君问出口,便淡定的从怀里掏出一页麻纸展开:
上书“少主出门,贵人自便”八个大字。
李隆基硬生生憋了话头,轻轻作揖回谢。
因近几日给李隆基疗伤,元宅的药味格外浓烈。裴霖抱着刀守在廊庑下,吸了吸鼻子。他倒是早已熟悉了这个味道且并不觉得难闻,只盼着这些日子的药浴能早点把阿郎的手伤治好。
时长漫漫,裴霖在廊庑下坐了好一会儿,因过于无聊开始数起了土墙上的山雀。哑叔在灶屋负责烧热水,他是个聋哑老丈,自是不会跟裴霖聊天,宅子内显得格外安静,倒是成就了山雀的狂欢。
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溜过去了。
裴霖此时突然想起了洛阳。
东都四郊秋景之胜,当属龙门。城南三十里外的龙门伊水香山寺周围,每到秋分时节红叶盛放,层林尽染,是秋游的绝佳去处。但香山寺是皇家寺庙,每年重阳陛下都会携朝廷要员来此登高游山赏枫,届时羽林卫会将整个前山圈起来重兵把守。普通百姓想要游赏香山红叶,便只能集聚在后山。
这里几年前还发生过一件趣事,彼时后山不知哪家女眷在此围帷而舞,美妙的乐舞声传到了香山寺中,圣人闻此妙音心情大爽,吩咐侍卫赏了一对金玉果盘过去,一时佳话传遍洛阳。后来每到重阳,香山寺后山赏秋的人就络绎不绝,半里之隔就有七八幅帷帐,莺歌燕舞,好不热闹。圣人也不嫌吵,反而觉得这是歌舞升平国泰民安之象,下令羽林卫不准干扰。
裴霖九岁起就跟着李隆基,香山不知去了多少次,不过每次去都不是游赏,而是跟着几个皇子郡主打马猎兔,下水捉鱼。他觉得阿郎平日在宫城小心谨慎,谦逊持重,只有在出游的时候才是一副少年模样。
有日安乐郡主捉弄大家,将自身披帛扔进伊水大喊有人溺水了!
阿郎最先来到水边查看,没想到安乐郡主埋伏在阿郎身后一脚将其踹了下去。闻声赶来的郡王李成器、李重俊想也不想径直跳入水中,三人在伊水边捞了半天也找不见溺水者,就见安乐郡主在岸边哈哈大笑,众人这才知上当了。回京后太子问起,几人支支吾吾半天,只说是下水捉鱼不慎滑入河中。
裴霖沿着黄褐色的土墙往上望去,天空湛蓝无云,香山红叶和潺潺伊水仿佛就挂在天边向他招手。然而这样的美妙持续了不久,便被咚咚的叩门声搅得稀碎。
来人是老十四,因是策马而来衣衫已尽数汗湿。只见他随意抹了一把额头汗,把怀里折好的麻纸递给裴霖,气喘吁吁道:“阿郎的字条送到瓜州了,这是穆将军的回信!”
让十四快马日行三百里跑的气喘吁吁的,还护在怀里这么珍贵的,必是极其重要的书信。裴霖一刻也不敢耽误,让哑叔给十四端碗温水来解渴,便径直朝药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