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开了又合,从缝隙内短暂地泄进半斛光。
崔淼走去角落重新点灯。
李松阳则抬头快速扫了达奚盈盈和李适之两眼,想说的话堵在心口,抿了抿唇,没吭声。
姚广平一见李成器要走,知道再无殷勤可献,只得吆喝左右,一脸郁闷地退了出去。
大堂再次落针可闻。
达奚盈盈撑起身来,腰腿疼得厉害,料想方才打斗之时,李适之被人推倒伤了身,她揉了几下,没太在意,拾起地上的髑髅头,扯来一张波斯毡毯小心包裹着。
崔淼单腿跪下,帮她把毡毯裹紧,却仍心有不甘:“怎么办啊,十四,折腾了大半夜,还是把那只妖狐狸给放跑了。”
不料达奚盈盈一挺胸脯,颇为自信道:“妖狐狸跑了不要紧,它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只要使些手段,我有办法,揪出它的真面目来。”
一听这话,崔淼头更大了:“一堆破烂骨头,能有什么办法?”
“办法嘛……”达奚盈盈耸肩,“那就要问西市署了。”
“西市署负责督管市内所有交易活动,与这案子也有关联吗?”崔淼愣住,有些拿捏不准。
达奚盈盈认真地说:“倒也并无关联,但各家店肆的具体位置、经营的行当、家主的个人背景以及伙计的买卖信息,按律是一定会登记在册的。
“胡家酒肆的伙计是狐狸头戴髑髅化形而成,他们平日虽作常人打扮,但买卖契约的交易,一定会在市署备案。只要比对市署留存的人员名册,便可知道,店内消失的伙计具体是谁,对应的,也能查出,那只逃遁的妖狐狸,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今晚动静闹得这么大,不出意外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百姓们都会知道,西市有鬼狐作祟,市署官吏为求证真伪,明日定会亲自过来,查封店肆,登记所有失踪人口。与其说是职责所在,不如说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免得上头怪罪。”李松阳闷声不响,歪头补上一句,视线在堂上逡巡一周,指着二楼几间紧闭的房门,说,“上面可也要去检查一下?”
达奚盈盈点头,立刻道:“去看看。”
酒肆空无一人,他们里里外外摸排个遍,在一间堂屋的角落,果然发现一处异样。
羊毛地毯铺设的地方,莫名多出一块凸起,上嵌一铁皮圆钩,和铁钩连接之处则是一块方形木板盖,小心揭开盖板,里面是类似井窖的地方,幽暗漆黑,望不见底。
达奚盈盈蹲在那黑漆漆的入口看了一阵,从怀里摸了一枚火折子,往后递了过去。
李松阳随手接过,点燃桌上一盏铜灯。
三人齐齐往下一探。
零星几颗头骨,和整齐叠放的衣料。
达奚盈盈身形较两人更为瘦小,当先跳了下去,拾起地上的髑髅和衣物,一股脑儿全抛上去。
“师兄,收好了。”
崔淼把脸贴在井口,忍不住嘟嘴抱怨:“怎么又是髑髅头,狐狸成精,没完没了了是吧。”
达奚盈盈利索拾完,借力爬起,拍拍手说:“这些髑髅藏于暗室,应是许久未曾开启了,但在酒肆之中,便与这案子脱不了关系,明日我去一趟大理寺,交由仵作查验吧。”
崔淼撇撇嘴,满腹哀怨:“你有郡王给的鱼符,可随意出入禁中,比我要方便多了。”
达奚盈盈促狭一笑:“还好啦,就是沾了点殿下的光。”
“奇怪,鱼符这么贴身的物件,殿下怎么放心送给你了?”
“师兄不知道吗?这东西就是要越贴身才越好。”
李松阳听他二人斗嘴,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道:“既是官家的案子,那我们也不便再插手了,赶紧洗洗睡吧。”
他一扭头,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合衣往地上一躺:“你们不睡,我可先睡了。”
“睡呢。”崔淼挨过去,“折腾一夜,累死我了。”
说着拍拍身侧的位置,腾出小块地方,满脸兴奋地说:“小十四,你也睡。”
达奚盈盈摇了摇头,后退两步盘腿坐在地上:“我不困,睡不着。”
然后默默钻研那堆旧衣。
崔淼好奇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孩子的衣服,看样式……应是胡服居多。”
……
翌日天方擦亮,坊肆便已热闹起来。
达奚盈盈探头往外一瞧,赶紧唤醒酣睡的两人,步下楼去,见大堂人头攒动,西市署吏已全部集结完毕,与京兆府差役正各自分工,点算酒肆所有失踪人口。
她不觉轻声寒暄:“孙少尹。”
京兆府少尹孙懋徳侧头看了达奚盈盈两眼,有些奇道:“炼师为何还未回府。”他转念一想,“可是郡王殿下有事亟需交代?”
李松阳与几人叉手见礼,说:“郡王连夜出城赶往骊山去了,特命我等留下,配合明府妥善处理善后事宜,不想明府没有等到,却意外地盼来了京兆府。”
孙懋徳叹息:“姚明府昨夜差人过来,直说此案事关重大,他长安县管不过来,要上报给我京兆府,话还未说完,人已拍拍屁股走了。”
他皱成一张苦瓜脸,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这两年不太平,今岁又是个多事之秋,圣人不在,百官缺席,这烫手的山芋,谁敢接,说到底,还不得由我们京兆府来接。”
达奚盈盈道:“那这满地的髑髅,不知少尹点算得如何了?”
西市署录事一手持簿,握笔飞快写着什么,听了这话,挑起浓眉,嘿笑一声:
“齐活了,所有失踪人口已经全部登记完毕,交给大理寺,该破案的破案,该捉人的捉人,余下的事啊,就不归咱们管了。”
大理寺?
“是啊,大理寺。”孙懋徳微眯双眼,伸出右指,慢条斯理地捋着那副灰白长髯。
达奚盈盈却问:“录事,我能看一眼笔簿吗。”
这话问得突兀,且有僭越之嫌。
老吏暗暗打量了下这位女冠子,有些拿捏不准分寸,见她一副道士装束,又与恒山王府关系密切,连孙懋徳都少不了要给几分薄面。
于是心中有了决断,恭恭敬敬,将笔簿双手呈上。
达奚盈盈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笔簿原本毋庸置疑,按照官方记载,店内胡姬三人,博士两人,账房一人,杂役一人,后厨两人,总共伙计九人。所有人的姓名、出身、购买合同和体貌特征都有市署官方勘验,本身做不得假。
录事只管核查店里失踪的伙计,再比对一下地上的髑髅头,人数相同,提笔一勾算作完事。
达奚盈盈却敏锐地起了疑心。
“敢问录事,名册之中,为何没有一位叫做的‘胡媚娘’女子,她是店里的舞姬,我有印象,此前分明见过她的。”
“炼师只怕记岔了。”老吏满脸困惑,但也干脆地答道,“西市并无一位叫做‘胡媚娘’的女子。”
崔淼脸色突变,急得险些要跳起来:“绝无可能,你再仔细查一查。”
“查不了。”老吏坚定地摇摇头,“就算我掘地三尺,也挖不出这个人来。”
崔淼挫败,渐渐肃起神容:“难道……是我酒后惛懵,做的一场梦。”
达奚盈盈默了一瞬,又问:“我记得,曹野那姬也曾委身于胡家酒肆,她的境况怎么不在市署登记的名册之中。”
“曹野那姬被卖入酒肆那年,恰好被一富家公子看中,那公子要了她,花了高价为其赎身,她的合同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了。”
达奚盈盈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人是从店里没的,总得有个说法。”
“长安城内百姓失踪的案子多了去了,那是衙门该管的事,我们管不着。”
达奚盈盈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场盛大的马球比赛:
西市署把球踢给了长安县,长安县把球传给了京兆府,京兆府把球推给了大理寺,大理寺抱球退无可退,只能含泪接下了这门差事,上报宰相奏明天子……
长安官场,真是阴暗如斯啊!
达奚盈盈四顾一望,叹了口气。
老吏又道:“但我听说,店里昨夜逃了一只狐狸,这曹野那姬,说不定是被狐狸给带走了呢。”
达奚盈盈听得此言,当即一个激灵回过神。
脑中盘亘许久而不得解的谜题终于在这一刻浮出水面。
她躬身朝孙懋徳打了一揖,然后一语不发,径直朝外走去。
崔、李二人跟上来:“去哪儿?”
“大理寺。”
……
大理寺居皇城,外人不便涉入。
达奚盈盈与崔淼在朱雀门合符验籍时,没少受到城门郎的盘问。
她有李适之给的鱼符,算是沾了一点皇家的光,就是可怜了崔淼,无官职在身,能进皇城大门,但也只能留在门内廊下陪等。
达奚盈盈与李松阳在城门卫士的带领下,一路往北,进承天门街,穿过数座门楼台阙,到了大理寺门外。
日前圣人出宫练兵,带走大理寺一众官吏,今日管事的不在,小吏们难得清闲,掇了凳子坐在回廊底下躲懒,见她二人走近,立时起身,好奇地望了过来。
那小吏倒也机灵,识得李松阳的身份,小跑出来领他入内:“了不得了不得,今儿吹的什么风,竟让李库真亲自来咱们大理寺跑一趟。”
李松阳笑道:“大理寺人才济济,没有紧要的差事,我也不敢来啊。”
录事心里猜到几分,神色愈发恭敬:“有什么吩咐,您直说便是。”
李松阳微微一颔首,止住脚步,瞥了一眼达奚盈盈。
达奚盈盈上前,如实说道:“贫道冒昧,想在大理寺要一个人。”
小吏眼尖往她手里看了一眼,面上带了一丝为难,却不敢拒绝,领着两人去到正厅,奉上酒水,立刻麻溜去请人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仵作终于姗姗来迟。
是一名白发老丈,脸庞皱纹遍布,已过古稀之年,佝偻着身,肩上挎了一只黑木匣子,见人便要行礼。
达奚盈盈一跃从席上站起,伸手将他扶住,微微笑道:“先生不必多礼,你且看看,这些头骨可有什么蹊跷?”
她从胡家酒肆那个神秘井窖里挖出来的髑髅,都被打包带来了大理寺。
仵作沉默着,把匣子放在地上,取出一条皮褡链,慢吞吞地罢弄起那些精铁打磨的小刀锥子。
达奚盈盈站在一旁,看他对着头骨拍拍打打,又像挑果子似的,拿到鼻间嗅了嗅。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需要些黄泥,一口铁锅,柴火,还有蒸笼。”
小吏扭头去寻,半刻钟后,捧来两袋子黄泥,余下人忙着生火,架起铁锅。
仵作接了便动起手来,把泥铺在地上,先揉后捏,涂于骨骼之上,等泥土稍干,又取出几张薄纱,剪成块状,贴在黄泥表面,用鱼胶仔细糊好,最后放入锅中,用热水蒸煮。
很快,复原出了死者的大致容貌。
这是黄泥塑骨之法,根据头颅的相接、走势、脉络,按照肌理走向还原,可重塑死者模样。
众人呆愕。
达奚盈盈怔怔望着泥骨,半张大嘴,疑道:“看起来,与中原人的相貌略有不同。”
仵作道:“眼窝凹陷,鼻梁高挺,五官立体深邃,是典型的胡人长相,这人不出意外,应是西戎[1]来的。”说完又继续补充一句,“不,应是一个西戎来的胡女。”
达奚盈盈默念着:“胡人……”又道,“那依先生之见,剩下这几个头骨,若要重新塑形,几时能够完成得了?”
仵作摇摇头:“今日不行,我得抽些时间慢慢勘验,今日时间太紧,我一人做不成的。”
李松阳笑嘻嘻道:“不急不急。”侧过身,转头却问起了达奚盈盈,“不急的吧?”
达奚盈盈回他:“我哪里知道。”再次俯身郑重一揖:“那便多谢先生。”
拜别大理寺,出了皇城,走上朱雀大街。
三人伫立在滚滚人潮之中,举目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去。
“回府吧。”崔淼道。
“紧要的事可等郡王回京再说。”李松阳亦道。
达奚盈盈咬了咬唇:“不行,我得去一趟崇贤坊。”
[1]西戎:《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八·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指的是泥婆罗、党项羌、高昌、吐谷浑、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天竺、罽宾、康国、波斯、拂菻、大食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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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