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县衙囚室之中,达奚盈盈背靠墙壁垂首而坐,已数日不曾得见天光,身上衣饰凌乱,通宵未眠,可她浑不在意,只盯着头顶那扇窄而小的窗口,安静得仿佛老僧入定。
日暮黄昏已过,六街鼓击八百下,最后一掬霞光隐没。
募地,响起一连串奔走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吆喝和叩拜,锁钥插进铜闩,俄而大门启扃。
达奚盈盈埋首膝下,愕然转头看向门口,脸上疲苶依旧,人却已是欢喜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殿下一定会来。”她长吁口气,起身朝他走去。
李适之沉着脸,胸口澎湃起伏不定,目光追随她的身影,只觉憋着股闷气,不吐不快。
“一天到晚,尽会闯祸。”
达奚盈盈顿觉尴尬,心虚的眼神左闪右避:“对不住啊,殿下,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李适之表情渐凝,走近略打量一番她的面容,肉眼可见得消瘦了不少,好不容易平复的一颗心遂又悬了起来。
“你给我添的麻烦还少了?哪次不得我出面给你收拾烂摊子。”
“话虽如此。”达奚盈盈闷头挨训,禁不住还嘴抱怨,“可殿下仓促返京,不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的么?”
李适之喉头一哽,嘴上依旧得理不饶人:“我若不来,你当如何脱身,若不是为你,我又何必冒险闯这一遭,明日出城,还得回去渭川亲自向圣上请罪。”
无诏返京,这罪名说大也不大,可要追究起来,挨训受笞是免不得的。
达奚盈盈自知理亏,也不多言,上前俯身行了一礼,由衷谢道:“郡王之恩,没齿难忘。”
李适之内心百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收拾东西,跟我走。”
达奚盈盈拾起包袱,快步跟了上去,走出囚室,来到县衙正堂,乍一眼看去,到底唬了一跳。
本不大的一小块地方,挤挤挨挨站满了人,服紫的,服绿的,屏气的,敛声的,还有不明真相的小吏和差役,看情况,与她一样,都是无辜挨了训斥的可怜虫。
达奚盈盈抿了抿唇,觑见人群里两个熟面孔,先与李松阳打了声招呼,走去崔淼身边,问:“师兄怎么也来了。”
崔淼也叫这场面给震慑住了,不敢喧哗,只用气声说:“这不担心你嘛,趁着库真出城报信,我一刻不停地立马赶过来了。”又一指堂上坐着的那位紫袍贵人,话题抛给了达奚盈盈,“宋王怎么也来了?”
达奚盈盈没留意,回身正想与李成器见礼。
李适之托住她的手臂,冷声说:“人我保下了,明府,你没意见吧。”
万年县明府姚广平诚惶诚恐,腿一软差点跪下:“臣不敢,但凭郡王处置。”
说着又去瞧李适之的眼色,心里敲起响鼓,今儿是犯了什么太岁,竟惹得一大一小两位祖宗都赶来他县衙里头寻麻烦。
没头没脑的,若解了麻烦也就罢了,只怕祖宗们心头不高兴,回去圣人跟前谏上一言,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么一想,便连膝盖都软了下去,没留神后背被人一推,竟叫他站直了。
李成器微微而笑:“既如此,那便散了,不是多大的事,没道理扭着错处不放人。”言罢,当先一步往外走去。
经此提醒,姚广平顺杆往下爬,抖了抖袖口,拉长了嗓子道:“臣送大王回府——”
达奚盈盈跟在众人身后,走出两步又停下:“明府,我有个主意,想借你这里的兵用一用。”
惊得姚广平一趔趄,嘴巴张得溜圆。
李适之反问:“想做什么?”
达奚盈盈挺起胸脯,得意地说:“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引出此案的真正元凶。”
“臣愿助一臂之力!”姚广平本就心虚,此刻正是急于立功彰显官威的时候,抢着回道,“炼师但说无妨。”
达奚盈盈微微笑道:“你让手下多备一些桃木和桃弧,撒上公鸡血,另外再牵一条犬来。”
“多大的犬?”姚广平有些迷糊。
“不管多大,能叫唤就成。”达奚盈盈说。
姚广平听得莫名,咂了咂嘴,叉手打了一揖,扭头吩咐法曹办事去了。
在场人满头雾水,崔淼却先一个发现端倪,凑近来说:“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厌伏邪气,制百鬼。[1]桃木可以辟邪,你让人准备鸡血,是想引出那只妖狐狸吧。”
达奚盈盈“嗯”一声,心里也没底:“不知管不管用,勉强试一试吧。”
她步去公堂,取了一盏铜灯,从袖内翻出一物,投入灯内。
那是一个白色皮毛、柔软蓬松的狭长物什,遇火即燃,燃则生烟,被火舌舔舐,立刻点着了。
达奚盈盈离得稍前,脸颊受热灼烧,烙下一道血红。
李成器见状要去帮扶,被李适之一拦,听他解释说:“道门之内有法术可以御火,这点火势伤不了她。”
“那是何物,竟如此邪门?”
“是狐尾。”
达奚盈盈拿起铜灯,举在近前细细看了一会儿,火光由橙转红,最后变成一束青白色的烟雾。
她将明火吹熄,抬手往外一指,道:“来了。”
暗夜一星未灭的灯光,映在她的眸底,如秋水深潭,寂寂沉沉。
众人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随达奚盈盈手指的方向望去,立时顿住,双目圆睁,脸上惊疑不定。
房檐之上竟然多出一物,尖嘴长舌,尾出八只,似狐非狐的模样,只怕来者不善。
官吏中有怕事者,拔腿就跑,还未走出半步,便被一股隐形之力抓起了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余下诸人恐惧非常,退后两步,拔出佩刀,却是浑身抖擞如筛糠。
狐狸安静地蜷缩着,目光凶狠地瞪视着场中众人,一扭头,变幻了姿态,媚眼黏在李适之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李松阳一看,急得险些要跳起来,挡在李适之跟前,怒声叱道:“桃木呢?人都去哪儿了?”
姚广平踉跄奔来,一个倒栽葱滑跪在脚边:“没有桃木,只有榆木,但撒了鸡血,不知顶不顶用。”
达奚盈盈一揩鼻尖,轻轻嗅了嗅,愕道:“不是让你撒公鸡血吗?”
姚广平苦着一张脸,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关中旱情不断,朝廷早已无米下锅,能找到一只鸡不容易,我没注意是公是母,抹了脖子就放血了。”
达奚盈盈皱眉沉思,摆了摆手:“罢了,母鸡就母鸡,五行木属阳,顶多效果差点,但道理总归是一样的。”
她一把将姚广平薅起,抬抬下巴,指了四个方位:“布阵。”
姚广平脚下还未站稳,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两个鸡蛋:“布哪门子阵呐!”
达奚盈盈翻了一个白眼,恨不得一头磕死,与这蠢官说话,岂止是白费口舌。
狐狸眯起眼睛看着场下一片兵荒马乱,慢慢起身,头颈高仰,倏尔掀开利牙。
法曹们一怔,紧握住佩刀,却见它流连在屋顶,左右踱步,踩着石瓦,一声不吭地扭头跑了。
堂下寂静无声。
达奚盈盈疾速奔去,脚掌在廊柱上一蹬,几步踩上墙面,借力凌空一翻,逾墙跑出县衙。
在她身后,李适之与李成器御马如飞,李松阳和崔淼共乘一骑,姚广平及捕贼尉领着一干兵曹、法曹轻装快跑紧随。
达奚盈盈停步正待喘息,从旁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捞起稳稳放在马背上。
她欲挣扎,耳畔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往哪边走?”
达奚盈盈脱口便道:“西边,它的狐尾在我身上,跑不远。”
李适之将她紧搂入怀中,一夹马镫,应声而出,一口气驰出六条长街,在西市东门外缓了下来。
适逢武侯巡夜路过,见是郡王造访,本就未加阻拦,又听说两人是为追查妖物而来,忙唤西市署吏开了坊门。
风驰电掣般,一众人马穿坊而过,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店肆门前。
达奚盈盈先落了马,目光定在铺子门前悬挂的幌子上,心口募地一沉。
“胡家酒肆。”
是天意还是巧合。
身后兵曹已合力将门撞开,只一眼,便又退了回来。
姚广平气急败坏,上去狠敲了那兵曹一拳,大摇大摆进了门去,跨过门槛又顿住脚,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往外跑。
“娘诶……都是些什么东西。”
兵曹们眼见姚广平风度尽失、窘态毕露,紧赶着上前搀扶,唯有达奚盈盈直觉不对劲,三两步迈上台阶,朝里望去。
门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方才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数十双绿莹莹的眼珠闪闪晃动。
如黑夜里蛰伏的巨狼,却又不是狼,只是一群凶狠而狡猾的狐狸,冰冷的目光牢牢锁定着突然闯进来的猎物。
达奚盈盈思忖半瞬,离她最近的一只狐狸忽然俯下了身,蓬尾在后腿之间一夹,骤然跃起,急射而出。
达奚盈盈顺势往前一伏,单腿横扫,却不料那狐狸狡黠得很,半空竟避开这一脚,稳稳落了地。
达奚盈盈仰躺在地上,喘息之间,一条黑影从旁掠过,提着灯笼进了大门。
李适之左右扫视半圈,点燃角落一盏花灯,回头看见阶下呆滞的几人,暴喝一声:
“都愣着做什么?让你们过来是杵在外面看热闹的吗?”
捕賊尉急急赶来,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
李成器则站在门口,犹豫着该不该进。
“长安哪里来的这么多狐狸……”
达奚盈盈来不及解释,与崔淼对了一个眼神,抢过法曹手中的榆木,来回几个瞬移,将其分别放置在兑、震、艮、巽四个卦位之上。
崔淼合掌催动阵术。
转瞬之间,四卦合拢聚成一个封闭的环形,榆木竟也神奇般的竖立起来,同时吸饱了鸡血的木芯绽开一条破口,从缝隙内滋出浓血,顺着木身淌入圆环,人为划定了一个结界。
结界之外阳气流动,生人不受约束,狐狸的阴孽之气却难以游弋其中。
达奚盈盈喝令法曹将门堵上,吹灭蜡烛。
狐狸受到气场的反噬,辨不清方向,变得焦躁不安,在阵外打转,盲目地攻击一气。
达奚盈盈摇晃三清铃把狐狸诱入阵心,扭头奋力呼喊:
“快去捉妖啊。”
血量太少,一旦流尽,阵法即破,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斩杀所有的妖狐,因此是万万耽搁不得的。
李适之习惯性地伸手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是从渭川回来的,陪同圣上围猎,早已解刀上交武卫了。
反观李松阳等人就要趁手得多,挥刀之接劈砍过去,狐狸顷刻化为一团朦胧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颗干瘪的骷髅头落在地上。
法曹们解决了几只法力微弱的妖狐,余下的几只由达奚盈盈和崔淼合力将其收服。
待把妖物除尽后,众人累得瘫坐在地,姚广平才匆匆跑来,眼睛一亮:“成啦!”
李松阳收刀入鞘,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成了,放心吧。”
崔淼同样嬉笑起来:“已经没事啦,这案子算是彻底结了,通知一下京兆府,明日又是大功一件。”
姚广平嘿笑一声,捏着两撇胡须,面向皇帝驻跸的方向拱了拱手。
“皇恩在上,臣等也是为民除害了。”
李适之不置可否,走去屋角重新点灯,再看看神色依旧凝重的达奚盈盈,低声轻问:“怎么了?”
达奚盈盈暗自思索着,没吭声。
她与九尾狐数次交手,深知这是一个不易对付的厉害家伙,心中便多有防备,但今晚过程实在太过顺利,寻到这厮的老巢,还掘了它的狐子狐孙,阵仗闹得这么大,没道理九尾狐还不现身。
这也太奇怪了。
“无事,灯太暗了,殿下多点两盏吧。”
达奚盈盈揉了揉眼,迈步朝李适之走去,却见他面色一变,后脑骤然发紧。
这屋子总共只有十八个人。
李适之,李成器,崔淼,李松阳,还有一个胆小怕事的姚广平,两个捕贼尉,五个兵曹,五个法曹。
除了她与李适之离得近些,旁人皆候在大门口规规矩矩地排排站。
而她身前竟然诡异得多出一个影子。
不对劲!
达奚盈盈僵硬地转动脖颈,扬起头,才发现九尾狐倒吊在房梁,正垂眼看她,目中寒气森然。
达奚盈盈怔愣在原地。
九尾狐趁势发起攻击。
达奚盈盈瞪大了双眼,反应过来时,九尾狐已掀开利牙,从头顶掠下。
它的目的不在达奚盈盈,而是在她对面的李适之。
达奚盈盈眉心紧拧,旋风奔去,中途却被狐尾绊倒,脚下打滑,直摔在李成器身上,扑倒角落一株半人高的灯树,与他双双滚在一处。
而李适之被慌乱赶来的李松阳碰肩一撞,全身横起斜飞出去,结结实实趴在了地上。
九尾狐没占到便宜,后蹄猛然绞紧,抬脚便又朝李适之袭来。
幸得姚广平机灵,大叫一声:“放狗!”
兵曹松开牵绳,咋狐犬狂吠着疾冲过去,吓得九尾狐抱头鼠窜,四下奔逃。
法曹们腿也软了,扶住门框连刀都拔不出来。
眼见着九尾狐被咋狐犬追赶,无路可走,只得夺门而逃。
达奚盈盈余光里瞥见李适之的身影,刚挺直腰杆往他那处爬去,半道却被一股大力推开,狼狈地磕了个狗啃泥。
她觑见姚广平急奔过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搀扶起李成器,殷切地问:“大王,没事吧?”
“寡人无事。”李成器转头看向达奚盈盈,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肩头,“还好吗?”
达奚盈盈摇了摇头,侧身避开李成器的触碰,正欲说些什么,姚广平已咋咋呼呼地吆喝起来:“我的天老爷,这地方可真是邪门,大晚上闹鬼,来人,赶紧送大王回府。”
兵、法二曹们一窝蜂涌过来,李成器摆了摆手,忽而转头问向李适之:
“适之,回吗?”
大约说的他二人无诏返京,出城归营向圣上请罪的事。
达奚盈盈直起身子,抬眼朝李适之看去。
李适之亦抬眼朝她看来。
他的双眸灼灼如火,似要将她烧穿,戳出一个洞来。
达奚盈盈不语,心头一滞。
李适之便没再说些什么,路过她的身边,只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你眼里就只有宋王?”
达奚盈盈揣摩他话里的含义,不知作何回答:“方才只是个意外。”
李适之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我与宋王同在一处,你却只想着救他。”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
“我……”
达奚盈盈唇角微微动了一下,解释的话到了嘴边,某人却已折身,先行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