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个贵公子爱上贫家女的故事。
少年杜佑民被同僚拽去西市喝酒,一眼见到了那个令他心动的姑娘。
姑娘裙裾飞扬,赤着玉足,在节奏明快的曲乐声中起舞,瞬时,勾去杜佑民半条魂。
大唐西市午正开市,市署击鼓三百下,八扇坊门终于缓缓打开。
等候在外的商贾掮客鱼贯而入,将上万家店肆塞得满满当当。
杜佑民就坐在胡姬酒肆大堂中央的位置,身旁簇拥着各色锦衣华服的五陵少年,他的父亲才刚升任尚书省吏部侍郎,巴结他的举子已从大明宫排到了乐游原。
同僚说要请他吃酒,他虽不情不愿,可也少不得要卖这个薄面。
酒肆的乐班是掌柜花大价钱从拂菻新聘来的,曲子是没听过的《郁轮袍》。
音色宛转,洋洋盈耳。
少年郎们却嫌这曲乐太过柔婉,起哄闹着要看胡姬献舞。
拂菻乐手立时换了支节奏明快、铿锵有力的曲调,半解弹琵琶,执排箫,拨箜篌,吹筚篥,弄拍板,鼓点紧凑而密集,一声高过一声。
胡姬登台,舒臂展肢,举袂跳起了柘枝舞。
柘枝舞隶属于健舞,动感激扬而热烈,或如惊鸿,或如飞燕。[1]
胡姬舞女皆着五色绣罗宽袍,胡帽银带,帽上施金铃,抃转有声,踏着三击为度的欢腾鼓乐,回旋、挪腾、移步、换形,舞至曲终,半袒其衣。[2]
胡姬低头朝众人行礼。
堂下众人如痴如醉,无不击节称叹。
杜佑民看得出神,连葡萄酒泼脏了衣袍尚不自知,等乐曲声停,胡姬转身下台,他才急急奔去,伸手扯住她的纱袖。
“娘子叫什么名字?”
胡姬不说话,歪着头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瞳流波送盻,似明光洒在无垠的海面,碧波荡漾,他心神恍惚,她便从他手下溜走,再也寻不得见。
他很快打听到她的名字,是酒肆掌柜从波斯商人那里刚买回来的女奴,唐语说得流利,却不轻易露面,少言寡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可他还是无可自拔地爱上了她,在她转身看向他的那一刻,连同他的神魂,早已一并随她离去了。
他花了大价钱只为见她一面,几次登门,都被她婉拒了回去。
她并他并无好感,可他日复一日,变着花样淘来各种玩意儿哄她开心,陪她说话、练舞、赏月,甚至不惜放下自己世家公子的身份,替她编排舞蹈,抚琴伴奏。
终于博得美人一笑。
杜佑民说:“曹娘,我想娶你。”
杜氏一族高门显贵,父亲已为他定下清河崔氏的妻子,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段可以给他带来尊荣的婚姻,亦无法对抗宗族,纳一个胡姬作为妾室进门。
杜佑民又说:“抱歉,曹娘,我不能娶你了。”
曹娘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瞳仁倒映着天穹一轮弯月,无悲无喜。
杜佑民握住她的手放至唇边一吻:“曹娘,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妾愿意。”
瞒着家人,用尽自己所有积蓄,在少陵塬置了一间宅子,杜佑民带着曹娘搬了进去,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这座宅院地段不好,极为偏僻,杜佑民散尽家财,已无力再为两人添置侍婢和仆役,曹娘不得不洗手羹汤,开始学着操持家务。
那时的二人互相依偎,并肩坐在床头,杜佑民会教她习字,读书,每一次缠绵过后,他都会借口离开,等到翌日,天明之时,再过来看她。
可日子不是风花雪月,仅有的一点温存很快也要走到尽头,家里没有余钱,曹娘把能典当的东西都已典当得差不多后,杜佑民只好回府,想办法去找旧友借点零钱。
妻子崔氏妆奁繁多,他偶尔也会顺手捎走一二。
府内私库被他强行征用,理由总是五花八门。
杜群当然不会管他,可崔氏掌家,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对劲。
她质问他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他却扯谎自己疏通官场人脉,是在打点关系。
她疑心他在外面有了欢好,他恼羞成怒,干脆与她大吵一架,彻底不归家了。
少陵塬雨下了整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曹娘的怀里,与她换着花样抵弄,直到窗影升起了鱼肚白。
温柔乡,英雄冢。
曹娘的体贴与爱抚,逐渐诱使他欢好、沉沦。
他恍惚又梦见与她初遇的那日,他在台下看她跳舞,那抹袅娜的纤腰,秋波凝注的眼眸,如刻骨的印记,不可磨灭。
醒时头痛欲裂,身旁被衾早已变得冰凉。
他举目四望,却见曹娘坐在床沿,披着旧衣,默默垂泪。
“杜郎,我们分开吧。”
他吃惊不已,翻坐起来,慌乱中握住她的手,语调哽咽得不成样子:“为何?”
她不说话,自顾垂泪,一滴滴的泪珠落在手背,像是刀子割在他的心上。
他感到无比挫败,逃也似的回了杜府。
在没有能力的年纪遇到想要厮守终生的人,巨大的打击砸昏了杜佑民的头。
他冷静了几日,还是舍不下曹娘,连夜出府,赶去少陵塬,却未察觉身后跟了一条尾巴,是崔氏身边的下人。
她派人暗中盯着他,一举一动皆在鼓掌之中。
杜佑民这才发现,回去与她大闹了一场。
他怪她无故窥探的**,又叫她莫要干涉他的生活。
崔氏泣不成声,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杜佑民也病了,他从杜府跑了出来,去少陵塬找曹娘,一刻也等不及,扑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唯有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方能疏解彼此内心的渴望。
这是一场疯狂到极致的欢爱,两人同赴巫山,都恨不得能把对方融入骨血里。
杜佑民怀抱她起身,去侧厅,去书房,似乎要把半生未有过的欢愉在这一刻尽数找补回来。
情至浓时,他会张嘴含住她的耳垂,抵死缠绵,她也会反咬一口,用尖厉的牙齿舔舐他硬邦的肌肉。
一夜贪欢,天光大亮。
再睁眼时,身边空无一人。
曹娘不见了。
他翻遍整个少陵塬,连长安也寻访个遍,却是人间蒸发。
曹娘真的不见了
她像是他醉酒后做的一个梦,短暂地给予他欢爱与情动,如今梦醒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杜佑民当夜便病倒了,合衣躺在榻上,发起了高热,饭食不下,水饮不进,神智尽失,人也逐渐变得昏沉。
崔氏大恸,杜群恼恨仆役没能看管住儿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可任凭医工如何诊治,人人摇头都说:
郎君快不行了。
……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3]
“相思之苦,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成疾,花也**,月也**。”
达奚盈盈几乎脱口的瞬间,杜群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肥肉抖颤,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杜家的儿郎一向端方自持,秉节持重,何至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得了相思病,思的还是一个如此粗鄙卑贱的胡姬,真是让他颜面尽失,死都没脸去死。
崔峥嵘温文识大体,少不得出言安慰一番:“大人,是妾照顾九郎不周。”
杜群哪会真的怪罪于她,只摆了摆手,扭头向二王请示去了。
“让大王见笑了,我这逆子行事蠢笨,原就是个不省事的。”
李成器微微一笑,与李适之对望一眼,不解地问:“只听人说心病难医,这相思之病,莫非也如沉疴痼疾,久难得治?”
“治当然能治,却并非是以草药来治。”达奚盈盈道,“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相思之疾,根源在于一个‘情’字,无情之草木难治有情之疾病,光靠草药,九郎的病是治不好的。”
“那怎么办?”三人齐道。
她单手托腮,手指轻敲着书案,慢吞吞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当务之急,得先找到那个女子才行。”
李成器又问:“找到之后呢?”
“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心爱之人常伴,九郎的病症能够有所好转。”
这话对崔峥嵘来说有些过于残忍,达奚盈盈声音放得很轻,可谓卑微到了极点。
崔峥嵘面容浮起一丝晦暗,但也只是笑笑,不作声。
日落山暝,玉兔东升,西方天际云霞蒸蔚,是时候该回府了。
达奚盈盈随李适之一道离开崇贤坊,辞别李成器,并肩走在一起,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着小眼。
“殿下……”她蹬蹬蹬跑去,双手环住他的马头,“你能顺路捎我一程吗?”
李适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垂首,目光紧盯着她,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仍是那抹熟悉的笑容,达奚盈盈没由来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小阎王开口说:“趁还没有宵禁,自己走回去。”
她不禁咆哮出声:“这里是城西,走回恒山王府,我的腿怕是要断了。”
“哦。”他眉梢一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达奚盈盈好说歹说,李适之充耳不闻,催马扬鞭,甚至连个眼风都懒得扫。
见他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定是在为之前她抱他一事而与她置气,她觉得他简直坏透了。
可恶,可恨,又可气。
她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发誓再也不要低声下气地讨好他,热脸贴冷屁股,谁爱他屁股谁贴去好了。
她是懒得再理他了。
达奚盈盈长吁一口气,愤然转身,大步朝前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嘚嘚马蹄,李适之慵懒的声音随之响起:
“上清仪,过来。”
她气鼓鼓转身:“做什么?”
李适之歪了歪头,与她使了个眼色:“坐后面。”
达奚盈盈“唔”一声,扭扭捏捏却还是不肯上马:“殿下岂会这么好心?”
见她待着不动,李适之干脆直接将人捞上了马:“走了,回家。”
[1]“或如惊鸿,或如飞燕。”出自《乐府杂录》
[2]出自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3]出自诗经《国风·王风·采葛》
[4] “拂菻”:拂菻国在苫国西,隔山数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着素衣,妇人皆服珠锦。好饮酒,尚干饼,多淫巧,善织络。(杜佑《通典》)
郁轮袍:唐人笔记小说里,王维初见玉真公主以求得进士举荐,弹奏的琵琶曲子就叫做《郁轮袍》,索性把它挪过来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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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