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前的空地上,黑压压挤满了人,在这山深黑魆的背景中,显得尤为诡异可怖。
达奚盈盈与崔淼怔愣的瞬间,特意留意起周边的环境。
与其说是“人”,准确来说,应该是一群死人。
一群无头尸骸,男的女的皆有,除身量、体格、年岁不一样,乍一看,分明毫无区别。
李适之与李松阳动作迅疾,出手又快又狠,面对远超自己数十倍的对手,竟也来去自如,游刃有余。
那头,伥鬼似是感知到发现女道士一直在盯着这边看,抬手念了一个诀,伸指往达奚盈盈所在方向一点。
那群无头尸立刻如邪魔附身一般,怔怔转身,木然然朝达奚盈盈走去,肢体僵硬,步伐笨重缓慢,好似背后有人提线操控。
他们行动不快,但数量尤其惊人,一步步蹒跚靠近,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
崔淼起身迎战,持剑高舞,凌厉剑芒破空而出,去如银龙,游走其中,扫过无头尸腰身,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他口诵咒语:“六戊六己,邪鬼自止。
“定!”
无头尸短暂停滞一瞬,须臾,便又恢复原状,争先恐后围拢过来。
崔淼手边仍保持着诵咒的姿势,不可置信瞪大双眸,他道家金光法咒,对付这群尸人,竟会全然无用。
无头尸愈走愈近,逐步形成半圆弧的包围之势,有浓浓血水顺尸身颈口淌下,几乎在脚边汇成一条湍急小河。
原本清冷的上弦月好似也镀上了一层淡淡血色,孤零零地垂在山巅,勾勒出暗影的轮廓,恰似一座密闭坟丘。
此时黑云压顶,连风也静止了,树木摇曳发出呜咽的哭呻,鸟儿扑腾着翅膀,想要逃离这诡谲的地方。
尸人源源不断从荒林阴影处涌来,伴着荧荧鬼火,诡异到令人竖起汗毛。
达奚盈盈急迈两步挡在崔淼身前,从鹿革囊中取出一包粉状物什,对准无头尸躯干,抬臂凌空抛去。
崔淼紧随其上,即刻举剑劈斩。
“师兄,快躲开。”达奚盈盈回头提醒。
崔淼纵身跃出,两臂伸展自后抱住达奚盈盈,退回空中一个漂亮倒翻,脚尖贴地稳稳站立。
物什被劈成两半,里头的粉末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粉末与空气发生反应,迸裂出火星,火星爆射,噼里啪啦罩住无头尸全身。
尸身遇火自燃,剧烈焚烧,旋即化为缕缕青烟,而那些未燃尽的骨头,则坠落在地,形成幽蓝黯淡的磷火。
尸群死伤大半,遍体溃烂无完肤,余下的被空气中零星的火点拌住,无法上前。
伥鬼大怒:“臭道士焉能困我……”
它话刚出口,一柄横刀自后袭来,刺入它的左心,将它扎个对穿。
李适之声音杀气凛然:“鬼蜮伎俩,本王的人也是你能骂的?”
伥鬼槌胸蹋地,握住胸前袒露的一小截刀刃,反手一拧,欲将其折断。
可它不仅低估了李适之配刀惊人的威力,也小瞧了大唐郡王超群的武艺。
在握住刃端正要拧折时,反被李适之察觉,横刀骤然从她体内退出,又毫无征兆地刺进,一瞬没入伥鬼掌心。
夜风裹挟着一阵尖锐嘶吼,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李适之竖掌将刀身往里推进几分,五指握住刀柄,如铁杵捣药,碾过伥鬼的皮肉,出其不意,直插心肺。
“三郎。”李松阳补了一刀,在伥鬼的腹部。
两人合力,挑出伥鬼的心胆。
两团猩红软肉嗖地飞了出来,就地滚了半圈,遇到一块碎石挡住,仍在剧烈收缩跳动。
伥鬼凄厉嘶鸣,口中赫然呕出一滩鲜血。
它捧着自己的左心,痛到滚地抽搐,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两眼翻白,而后双膝一软,跪地不起。
被它施以咒术、强加控制的尸群则成了断根的浮萍,漂泊在后山,无头苍蝇似的瞎晃荡。
也不知伥鬼把他们的头都割去哪儿了。
李松阳横刀劈扫而过,刃身擦着无头尸的肢干,像是一拳打了空气,根本毫无反应。
“这什么东西?剑斩不断,刀砍不死。”他握刀的手尚在震颤,郁闷地说。
“许是伥鬼对他们下了什么咒术。”达奚盈盈亦有所不解。
她颦眉观察尸群活动的轨迹,反手掷出一枚袖箭。
袖箭自无头尸胸前射入,经后背射出,穿透黑夜,倏忽消失不见。
无头尸浑身却连一个伤口都没有。
达奚盈盈呆呆站着,看李松阳与无头尸奋战,他少壮有膂力,对付无头尸却没占上什么便宜,尸人数量实在太多了,仅靠刀剑根本无法制服,若不小心沾上什么尸毒,反倒得不偿失。
好一会儿过去,李松阳气力殆竭,忍不住扭头去跟李适之抱怨。
达奚盈盈听着耳边李松阳无助的哀嚎,临时有了主意:“师兄,三清铃带了吗?”
崔淼朗声一笑:“这是自然。”
他解下腰间坠着的那枚铜铃,走近抛给达奚盈盈。
“你要用它来收尸?”崔淼举目四望,颇有些头疼。
“没办法了,先试试吧。”
达奚盈盈说完疾速奔至山腰背处,左手诵咒,右手按铃高举。
“三清法铃,神鬼咸钦。
“万鬼伏藏,十方肃清。
“敕!”
腕骨轻摇,晃动三周,铃舌快速碰撞铃壁,三清铃悠扬之声霎时破空而出,响彻云端。
天地间蕴藏的浩然正气,此刻尽在铃身之上。
无头尸顿住脚步,似有感应般,站直了身子,双手平举,做出束缚之状,一致面朝响铃方向,不再动了。
崔淼拊掌大喜,双手拢至唇边,扩张作喇叭状,一脸兴奋冲达奚盈盈喊道:“十四,快。用匿影收了它们。”
李适之早已退到无人的角落,用布巾一遍遍地擦拭佩刀刀身上的血迹,听见崔淼喊话达奚盈盈,猛一抬头,双目微微眯起。
达奚盈盈轻晃手腕,丝毫不敢懈怠,紧绷的神情让她的面容看起来略显老成,
她盯紧远处成群的尸人,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三清铃平日并不发声,只能是此危急关头,周围存在亡魂厉鬼时,方才奏效。
达奚盈盈也没经验,摇铃的口诀还是临时想起,拼凑出来的。
她额前颈后冒出一层细密冷汗,好在,方法没错。
悠长铜铃之声不断自她手中泄出,通过这股力量,基本可以控制在场所有无头尸群。
无头尸辨不清方向,只能听从响铃的召唤,一步一步,向达奚盈盈所在的位置聚拢过来。
崔淼松了口气。
李松阳张大嘴巴,兀自握紧了手中的剑器。
血月隐去,星辰斜挂天际,山间升起团团白雾,四散漫开,模糊了李适之的视线。
达奚盈盈身在半腰之巅,迎风伫立,墨发高扬。
她身着女冠最常见广袖交领青帔氅衣,下着单裙,系丝绦,头戴芙蓉玉冠,与长安城中研学修道的女子别无二致。
然轻风微扬,吹动她素色衣袂下的裙裾一角,层层纱衣漾开繁复的饰纹,绽放如一株白色牡丹,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从李适之所在的角度看去,朦胧中,只见她背光逆行的侧影,缥缈虚无,好似快要羽化成仙。
达奚盈盈快速收铃拢于袖中,双手交叠,念了一诀,又道:
“匿影
“来!”
匿影布袋从鹿革囊蹿出,腾空跃起,升至半空,覆在尸群颅顶,兜头罩下。
只见林间山风凌厉,呼呼作响。
匿影布袋豁开束口,不断变化增大,形似一张巨毯,呈倒扣状,匀速向下推移,将无头尸吸附进去,然后收拢,啪地落下。
达奚盈盈伸手接过,拢在掌心掂了几下。
“成了。”
崔淼拨开二人,嘚嘚小跑过去,兴奋地与她击掌合庆:“这玩意儿可真邪门啊,拿回来给师父炼丹。”
达奚盈盈凑近布袋深嗅一口,皱着脸,“咦”了一声,嫌弃说:“臭死了,炼了你吃。”
崔淼拍着胸脯做担保:“闻着臭,吃起来香。你听师兄的,回头炼好丹了,我分你两颗。”
李松阳笑着看两人打趣,拱了拱手道:“炼师好生厉害,在下佩服。”
“客气客气。”
达奚盈盈被夸得有些飘飘然了,挠了挠头,目光扫到一旁的李适之时,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郡王就没什么要说的?”
这人真是倨傲,好歹也合力抓鬼这么多次了,连句夸赞她的话都没有。
李适之别过脸,以一种生硬又冷淡地语气说:“还行。”
“哦。”
她翘起嘴角,随口哼了一曲,低下头,把匿影布袋束口多扎了两圈,一脸宝贝似的装进鹿革囊中。
但在视线无意识瞥到前方掩蔽物时,又觉得不对劲,那里,好似凭空多出一个影子。
除了她,现场只剩李适之、崔淼、李松阳三个大活人。
这个多出来的会是谁?
一声鸱鸮鸣啼,耳后掀起猛烈的风声。
达奚盈盈蓦然转头,目光死死定在远处,只见半空俯冲过来一团黑影,形似闪电,猛若伏鹰,蹿起丈余之高,快得只能看见一个残影。
整个天幕仿佛因此染成墨色。
伥鬼身子轻盈如飞,足尖一点,腾空跃起,直冲达奚盈盈面门而来,它双手高举,指甲暴涨数倍,直击达奚盈盈要害。
“盈盈!”
“炼师!”
“小心!”
李适之展臂相隔,单手揽过达奚盈盈往后一避,因这一分心,他来不及反击,以背朝天的姿势,替她生生挨下这记。
伥鬼盛怒之下出于对众人的报复,手上的力道可谓不小,利甲戳进李适之的后背,刺啦一划。
李适之背部顿时鲜血渗出,浸湿他的袍衫,片刻的功夫,现出五道深深的爪痕来,从上到下几乎跨过他整个后背。
达奚盈盈伸手探去,只觉掌心濡湿一片。
如此疼痛,李适之倒也忍住了,只闷哼一声,单膝跪下,以手撑地。
达奚盈盈手脚并用,险些抱不住他:“郡王……”她死死搂住他的腰,“你没事吧。”
李适之长吁口气,瞥一眼肩膀上的抓痕,用力将达奚盈盈推开。
“去看看,我无事。”
崔淼和李松阳早已飞身迎了上去,可他二人此前并不熟悉,亦不清楚对方的招式,配合时屡次失手,几次错失诛灭伥鬼的最好时机。
眼看伥鬼就要脱身逃遁,李适之不由得喝道:“愣着作甚,快去!”
达奚盈盈张着嘴,既不舍李适之,又担忧身后崔李二人,半晌,才听到自己慌乱焦灼的声音:“好。”
不用说,伥鬼如今的状态,早已成了强弩之末。
达奚盈盈抬手一连掷出三道符纸,分别打在伥鬼的百会、人中和膻中穴上。
她屈起手指,快速结印,在虚空中画了一道镇符,继而转动手腕,竖掌平推。
掌风裹挟着镇符,逼近伥鬼面门,由不得它做出反应,旋即,打入它的体内。
伥鬼退无可退,被迫挣脱原神遁出。
又是蹭的两道剑芒闪过,伥鬼须发皆被斩断,便如那拔了毛的烧鸡,体不能动,口不能言。
达奚盈盈抽出腰后拂尘,袍袖一挥。
捻羊毛制成的尘尾密密麻麻绕着伥鬼双足攀缘而上,缠上十指,钻入指缝。
犹如万千蚂蚁啃噬,叫人痛不欲生。
伥鬼抚膺而哭,拼命想要挣脱束缚。
达奚盈盈挥袖一扬,伥鬼十根手指便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弧度笔直向上弯折,但听“咔嚓”一响,透明甲壳剥离皮肉,伤处溅开一片浓血。
好在达奚盈盈抽身得快,滴血不沾。
伥鬼发出尖锐的哭嚎,举起血淋淋的手指,对着虚空不停地上下抓挠。
它开始哭泣,试着用手去捂伤口,可这徒劳的动作,几乎会加剧它的痛苦。
十指纤纤,钻心之痛。
它倒在地上打滚哀嚎,缓缓挪到达奚盈盈脚边,呜呜而哭。
“别杀我。
“我说,我说。
“我什么都说。”
……
恒山王府,地库。
自那日被捕之后,伥鬼披枷戴铐,关押在此已有三日的时光了。
这间专门为其打造的牢笼,以玄铁包钢加固而成,厚如城墙,密不透风,目之所及,凡有木料松动之处,皆用糯米砂浆浇筑封死,里里外外更是相贴了数十张特制的禁符。
它的手脚,也一并用铁链锁住了,一左一右钉在壁角铜钉上。
伥鬼三日未曾进食,也三日未曾言语。
因它知道,那个貌美的女道士,在用一种极端的办法,摧毁它最后的意志。
当它感知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气时,一定会如常人濒死前总要说那么几句遗言一样,道出自己身上发生的全部事实。
从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伥鬼认命地舔起干裂的唇角,仰头看向屋顶那扇巴掌大的天窗,又窄又小,但这是它在此地,唯一可以辨认时间的工具。
今日夕阳落得早,能看见窗外透进来的暖橙色余晖,一室黯淡,空气中飞舞的扬尘便显得格外活泼。
伥鬼安静地靠坐在墙角,低着头,一语不发,沉默得宛如一座雕像。
过了许久,窗外的光终于暗了,它这才后知后觉抬起头,然后,听见外面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门锁打开,有人捧着灯烛走了进来。
火光驱走黑暗,室内一灯如豆,足够伥鬼看清面前之人是谁。
达奚盈盈缓步行来,身后是脸色苍白、重伤未愈的李适之。
“说吧,你的故事。”她也不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伥鬼没吭声,屈起一腿挪了挪身,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眸微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别想着耍花招,本王有千万种方法要你吐出真相。”李适之的嗓音干涩且低哑。
靠在角落的伥鬼终于微微动了动,缓缓转动脖颈,仰起头,凸起的眼珠透过浑浊的空气木然地看向前方。
达奚盈盈发现,它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可又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追忆着什么。
她有些好奇:“你在顾及什么?郝掌柜?武夫人?还是宁一娘。”
人名从达奚盈盈口中一个一个蹦出,伥鬼却似聋了一般,毫无回应。但在最后一人宁一娘时,它突然有所反应,抡起双手,一跃从地上爬起。
然而距离不够,它走出还没几步,便被两侧的铁锁强行拽了回去。
它挣扎着,被绑缚的双手隐隐作痛。
它一边叫喊,一边流泪,眼珠瞪得浑圆,死盯住达奚盈盈,挥舞着双臂,肌肉鼓胀紧绷,隆起一个夸张的弧度。
“你对她……似乎格外的关注?”
伥鬼咬牙,微凸的眼眶哗哗淌下血泪:“因为我与她曾有着相同的经历。”
达奚盈盈与李适之彼此对视一眼,又飞速转头,移开目光。
“你且说说,过往都发生了什么?”
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说出口的瞬间,反倒令人安定下来。
它仰头看向头顶天窗透射进来的微光,眯了眯眼,良久,才轻启唇瓣,笑了起来。
“那是中宗景龙年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