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奚盈盈惊愕抬头,没想到,李适之会问她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她摇头解释说。
一室寂静,星月之下,李适之踏步走来,那一贯冷冰的面容被窗外折射进来的夜色晕染得通透明亮,令人望之,不可逼视。
他的目光,冷肃,漠然,似初春兜头落下的雨,绵绵霏霏,带着无尽的寒意。
达奚盈盈只注意到他的手,这是一双极好看的手,指骨修长,匀称白皙,她感受过他这双手的力度,擒住她时,几乎可以将她腕骨折碎。
若他有意怪罪于她,恐怕便如巨象踩死蚂蚁那般简单。
许是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微妙,李松阳笑着过来打起了圆场:“三郎,炼师说笑呢,不碍事的。”
崔淼更是不知所措:“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一时失语,达奚盈盈向他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
待黄纸落地,她捡起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张废旧纸符,符上字迹模糊,边角也都污损了。
为韦素卜卦赠与他的镇宅符,不知怎么到了李适之的手中,符纸背面沾了水,朱砂已经漫漶不清,但仔细看,还是不难辨认这是出自她手。
“郡王怎么知道,这是我写的?”她欢喜地问。
李适之负手在后,看也不看她:“你的字太丑,丑得我眼睛疼。”
无所谓他故意针对的话,达奚盈盈只当作没听见,将符纸折好放入鹿革囊中,望着他的侧脸,浅浅笑道:“但郡王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嘛?”
她只顾着讨好他,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瞳底满是他颀长的身影。
李适之偏过头,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颤了一下。
达奚盈盈硬着头皮上前:“师兄心直口快,人不坏的,郡王您宽宏大量,别和我们小老百姓一般见识。”
李适之阖上眼,依旧看也不看她,语气淡漠且不耐:“蠢蛋一个。”
达奚盈盈瞪圆眼睛,刚想出声反驳。
李适之神色一凛,扯过达奚盈盈的右臂迅速退到一旁:“先别说话。”同时眼神示意李松阳。
李松阳快步走至窗边,打开棂窗,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回头与李适之比了一个手势,足尖一点,无声跃上房檐。
“走。”
李适之按住达奚盈盈口鼻,拖着她一起,纵身跃窗而出。
达奚盈盈只觉得耳边风声骤起,再睁眼时,人已落在房檐之上。
屋内只剩下一个落单的崔淼,面朝那扇半掩的直棂窗,欲哭无泪:“不是,都把我忘了……”
但他话还未说完,李松阳募地吊下半个身子,长臂一伸,将他拽了上去。
四人俯身在檐角,几乎贴瓦而卧,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达奚盈盈后背紧贴着李适之胸腹,彼此密无间隙,呼吸交织,男子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衫隐隐渗出,附着在领口肩颈,将她自上而下包裹其中。
达奚盈盈心跳不止,面上一热:“殿下,有发现了?”
“它来了。”李适之声音放得很低,如清风拂过她的耳畔。
达奚盈盈感到些许难耐,忍不住扭头向他抱怨:“殿下,你的刀,戳着我有些疼了。”
李适之这才惊觉自己手还箍在人家的腰上,顿时尴尬,忙后退一步,松开了双臂。
黑暗中,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由远及近,朝四人所在的方向渐次逼近。
达奚盈盈眸中难掩兴奋,本能地站起,还未细看,却被一只大手强行按头压下。
无奈她只能匍匐前进,竖起双耳,很快,脚步声渐渐近了。
她侧头去看,倏地怔住。
暗夜中走来一个女子,还很年轻,约有二十五六岁,身姿挺拔,肌体丰腴。
她身着坦领大袖襦裳,臂挽披帛,裙身是醒目的石榴红色,在这初秋的季节,领口依旧袒露着大片雪肤,行动时,依稀可看雪肤之下隆起的大片沟壑。
人间绝色,不过如此。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身皮囊,才惹得伥鬼垂涎,据为己有。
女子走近四人所在的屋舍,站在窗外朝里看了一会儿,见无人后,才绕去一旁推门进去。
达奚盈盈胆大心细,不顾李适之的警告,悄悄揭开一片屋瓦,埋头往下一看。
女子弯腰似乎在翻找什么,折腾许久却又一无所获,她在屋里转了又转,须臾,便离开了。
离开的方向,正是永泰寺的后山。
达奚盈盈与李适之先一步追去,崔淼和李松阳紧跟其后。
女子步伐极快,专挑偏僻的角落走,还不时回头张望,像是极力躲避着什么。
达奚盈盈不过慢了片刻,竟远远落后大截,被崔淼一把拎到身侧:“十四,你看看,这是哪里?”
她随着崔淼手指的方向看去,见群荫环绕的山腰之上,赫然立着一座七层八面青砖塔。
是永泰寺那座常年寄存棺木的塔楼。
不过早已荒废多年了。
也不知伥鬼到底想要做什么,顶着这么一张美人脸,半夜跑来寺庙寻棺材。
四人闪匿到墙角阴影后,见那女子拨开荆棘走了进去,少倾,便有细微拖拽的声音响起。
女子撬开棺木,大约是在挑选合适的尸体,一看有符合眼缘的,便会不顾一切强行拉拽而出。
她搬运完,却不急于上手,只不断重复如上的动作,拖出尸体一个一个排排躺,等地上再也摆放不下时,才彻底罢手。
她年岁不大,力气却大,做完这些,还有余力去解死者身上的寿衣。
崔淼看得毛骨悚栗:“十四,它这是作甚?”
“不知道。”达奚盈盈百思不得其解,“且看看罢。”
有的尸体还算新鲜,有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
恶臭扑面而来,她只沉浸其中,仿佛聋了瞎了,趴在尸骸身上,低头一口一口啃食头骨、脖颈、腰腹、大腿。
“噗呲——”
鲜血汨汨渗出,犹如泉涌。
女子明显更兴奋了,抱起身前那颗死人头颅,张开大嘴,用舌尖去抵淌血的血洞,含住血珠卷进嘴里,吮吸的动作啧啧有声。
仿佛入口的不是腐肉而是醴酪,却又比醴酪还要香甜。
崔淼最先承受不住,偏过头,扶着墙根干呕起来。
女子食完一个头颅,慢悠悠吐出一小块骨头,随意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再捡起剩下的肉块和脏器。
“没想到,伥鬼竟好这一口。”
达奚盈盈抬袖遮鼻,强忍酸呕,说完仰头朝天长吁口气,又被空气中窒息的气味呛了满鼻,伏在膝上,彻底不说话了。
四人中,唯有李适之勉强还算镇定,闻着恶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达奚盈盈看着莫名有些不忍,想着自己寄人篱下,以后的生计说不定还得仰仗面前这人,一咬牙,从袖中翻出一物。
“殿下,这块手巾你拿去蒙上,好歹也能遮一遮味。”她递给他一块墨色方巾,手伸得老长,脸还埋在膝上。
这是先前二人过招时,他仓促塞入她嘴里的那块面巾。
李适之只看一眼,冷脸拒绝:“别告诉我,上面还有你的涎水。”
“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在乎这个。”她都快无语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是我多管闲事,殿下您高贵,咱们配不上。”
“我要!我要!”李松阳横蹿过来,抢了达奚盈盈手里的方巾,麻溜儿戴上,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下舒服多了。”
达奚盈盈和李适之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皆有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另一边,女子埋头撕扯碎.尸的肠肚,已经啃完两具尸骨,她早吃饱喝足,正一脸餍足地舔舐自己的手指。
皎月不知何时躲进云层中,天穹只有点点余晖映照在遍地的残肢上。
女子独坐其间,拭去嘴角血污,将垂落的鬓发整理好,最后看了一眼倒地的尸身,仿若无人地走了出来。
达奚盈盈一时看得呆了,手肘情不自禁地捅了捅远处的李适之:“可真是个美人呢,顶着这么一张标志的脸,也不知道殿下是否把持得住。”言下之意,要他念及正事,别为了女色手下留情。
李适之乜她一眼,难得没有出言叱责,只右手下意识按紧腰侧的横刀,达奚盈盈见他绷紧了神色,突然双目一眯。
她直觉有变,忙伏低卧倒,挪移过去,蹭到李适之的身旁。
原本优雅的女子走出几步,突然调转方向朝着他们奔来,咧嘴大笑,血口红牙醒目异常。
“诸位,观候多时,该露面了吧。”
李松阳的心几乎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不好,殿下,咱们被发现了。”
一旁的李适之已缓行步出,抽刀出鞘,发足奔了过去。
“愣着作甚!”他回头厉喝,“还不随我速速诛杀妖邪。”
达奚盈盈和崔淼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起身跑开。
为了不惊动寺里的僧人,引起其他不必要的麻烦,他二人需得在此布下一个结界,不单是为了困住伥鬼,瓮中捉鳖,也可防止伥鬼去搬救兵,临时阻挡外来的攻击。
达奚盈盈绕去后山,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布下法阵,埋下镇魂木,等崔淼过来,迅速折返回去。
但到塔前,看到此时的画面,两人同时止步,皆惊出了一身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