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沘王宫,中殿内文武大臣整装站成两列,中间空出一条道,暗红色地毯从殿门直直铺到堂上王座之下,武王与善花王后高坐殿堂之上。
高木秧咽了口唾沫,扶余义慈只说一起用早膳,咋没说早膳前还要开朝会啊?
“大唐鸿胪寺少卿到!”
侍卫高声通报,大臣们纷纷朝踏进殿门的高木秧和唐观跪下。
“拜见少卿!”
平日在百济,高木秧不是在汉书苑教书,就是拿着纸笔到处转悠,画山川城图,记民风习俗。虽然时而参加王宫筵席,百济君臣上下都对她以礼相待,尊敬有加。但她从没上过朝堂,未曾见过此等场面。
眼前的场景与昨日武王冲着唐观下跪的场景重叠,高木秧震撼之余,蓦然意识到,不论在长安还是在百济,他的官职与身份地位都凌驾于官场大多人之上。
她默默从唐观身侧挪到身后,和她的畏畏缩缩相比,唐观镇定自若多了。
他稍稍整理身上的官服,昂首踏上地毯,在文武大臣的注视下阔步走到前面。高木秧紧随其后。
“大唐鸿胪寺少卿唐观,参见带方郡王,百济王!”
唐观屈身拱手,高木秧虽没上过朝堂,但她清楚,在百济,这种场合是要对武王行跪拜之礼的。
然而,百济为带方郡,武王为大唐藩臣。唐观,莒国公之子,鸿胪寺少卿,持节使臣,他代表大唐的荣光,有不跪的底气。
高木秧高声将唐观的话传译出来,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泗沘中宫殿回荡。
“唐少卿免礼,赐座”武王一招手,侍从端上椅子,“诸位大臣也坐下吧。”
“谢王上!”大臣们纷纷起身,落座。
高木秧到唐观的椅子一侧站定,看唐观原地不动,只好小碎步跑回他身边,以为他没听清传译,又说了一遍:“唐少卿,武王让你坐。”
“王上,译语亦为我大唐官员,请赐座。”唐观站得挺直,语气中带着愠怒。
武王疑惑,看向高木秧,待她传译。
高木秧一脸窘迫,在袖口遮掩之下偷偷用手扯唐观腰侧的穗带,声若蚊蝇:“我站着就行。”
奈何唐观不为所动,大有她不传译就一站到底的架势。
木头桩子似的唐观,焦急解惑的武王与群臣,所有人都在等她开口。高木秧嘴唇蠕动,嗫嚅半响。
正当她张不来开嘴为自己要座位时,扶余义慈站了出来。
“父王,唐少卿想替高姑娘要张椅子。”
武王恍然,爽快道:“这有何不可,来人,再赐一座。”
高木秧这才注意到,扶余义慈和南田御也在大臣之列,二人并排而坐。
众人皆坐定后,武王一个眼神示意,大臣中一个大胡子清了清嗓子。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唐观,说道:“听闻唐少卿奉命接应南田大使,百济到大唐,海路凶险,不知回程是否需要百济派船跟随护送?”
高木秧低声传译,心生不满。
先前她要回去,武王嘴上说担心她的安危,怎么不提派船送她?
“多谢,大唐船舶坚固,不劳操心。”唐观一句话回绝。
大胡子并未就此打住,语重心长道:“少卿有所不知,倭自大隋覆灭后首次遣使中原,此行对倭至关重要,万万出不得差错。依臣所言,再坚固的船也难抵风浪,不如由海路改成陆路,高句丽新罗皆为大唐藩国,想必不会阻拦。”
确实,陆路虽耗费时间,但胜在稳妥。
大胡子说的提议倒是中肯,但高木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唐观侧耳听完她的转述,哂然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指腹有节律地敲在精雕细琢的扶手上,审视着大胡子,剑眉微微上挑。
“百济作为大唐藩国,对外藩与中原交聘之事洞若观火,对路程安排也有独到见地。本少卿看,不如将长安鸿胪寺设在泗沘可好?”
整个宫殿悄然无声,只有他低沉的嗓音和手敲椅子的闷声,他话音刚落,一束束目光都投到了高木秧身上。
唐观也偏头看向她,说道:“莫犹豫,一字不落传译。”
高木秧虽对唐观的突然挑衅不明所以,但看到唐观眼中对她的信任,有些恍惚。
她默默握拳,将唐观的不满宣之于口。
大胡子瞬间垮下脸,看向武王,众臣哗然。武王一记凌厉的眼神,大胡子立即起身离座,来到中间跪下,“王上恕罪,臣多嘴。”
武王还未说话,扶余义慈站了出来。
“百济岁岁朝贡大唐,忠心可鉴,绝无干涉中原与倭交聘的意图,只愿有幸做一桥梁,助力两国交往。”
唐观并未接他的话,掉转矛头,朝南田御道:“不知南田大使怎么看?”
“鄙人看来,百济派船护送,并无不妥。”南田御端坐,眼中毫无波澜,似乎眼下的纷争与他无关,“唐少卿有何顾虑不如直说。”
“哦?南田大使不如说说,本少卿在顾虑什么?”唐观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南田御摇头:“鄙人不知。”
两人一来一回,高木秧听着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对要不要传译两人的对话拿不定主意。
好在唐观没再揪着南田御不放,他神色缓和,朝武王道:“圣上看重百济,望百济与新罗也能同倭一般交好和睦,王上世为君长,抚有东蕃,自会体谅圣意。”
武王颔首,与身后的善花王后相视一笑:“圣上英明,百济俯首称臣,绝无二心,大臣一时失言,还望唐少卿不要放在心上。”
跪着的大胡子赶紧又朝唐观这边磕头:“臣妄言,唐少卿恕罪。”
“无妨,如大人所言,夏季风浪大,航海确不安全。待测定风向后,南田大使再随我出发便可。”
太阳从扶苏山城后升了上来,将第一束光照进了泗沘王宫,青石板路上,高木秧与唐观一前一后走出泗沘王宫。
高木秧拖着脚步,心里惴惴不安。
今日天没亮她就跑去驿站,却被告知信已寄走。虽唐观一时半会收不到信,但他方说要在百济待些时日,期间要是武王直接与他商议赐婚一事怎么办?
他估计会顺水推舟吧,毕竟这对大唐安抚百济新罗内乱大有脾益。
可若武王求稳,按下此事不提,等唐观将南田御带走后,再寻时机赐婚,那一切又回到原点,她只能终日惶惶,寄希望于父亲的回信。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唐少卿,高姑娘,留步”
高木秧思绪被骤然打断,停下转身,却一头撞向了唐观怀里。脑门被硬物撞得生疼,她捂着额头后退,抬眼看向唐观。
奇怪,他衣服上并没有挂饰,什么布料这么扎人。
“莽撞。”唐观手掌盖住前襟,抚弄了几下,好像他胸前那块布比她的额头受的伤更重。
高木秧偷偷翻了个白眼,“唐少卿没听到有人喊我们吗?”
“听见了,听不懂。”
行,是她莽撞了,高木秧吞下怒气。
“高姑娘这是?” 扶余义慈和南田御从两人身后追上来。
“没什么,大世子有何事?”
“是这样,南田大使听闻汉书苑是由长安的能工巧匠精摹细琢而成,颇感兴趣,想随二位前去观赏一番。”
“好,没问题。”
高木秧刚传译完,唐观便一口应承了下来,仿佛汉书苑是他的府邸。
南田御鞠躬道谢:“鄙人有幸,多谢唐少卿,高姑娘。”
马车晃晃悠悠,高木秧与南田御相对而坐,唐观坐在中间,闭目养神。高木秧闲不住,找南田御搭话。
“昨日匆忙,没机会多聊,不知南田大使何时到的百济?一路可还顺利?”
南田御双手搭在膝上,上身稍屈,一本正经回道:“回高姑娘,鄙人三天前抵达百济,一路顺利。”
“要是不顺利,你现在能和他说上话?”唐观眼皮都没掀开,反唇相讥。
高木秧撇嘴,权当狗吠,不去理会。
她继续笑着和南田御说道:“南田大使不必拘束,随意一点就好,大唐人热情好客,预祝大使长安之旅一帆风顺。”
“多谢高姑娘,”南田御抱拳,“在泗沘的时日,还请姑娘多加关照。”
“好说好说。”
二人对话到此为止,车中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唐观突然问道:“南田大使,副使及随行人员现在何处?”
南田御回,副使一行人在港口驿馆,他一人前来泗沘拜见武王,本想见完武王后赶去与他们汇合,再等大唐派来的使船接应,没想到唐少卿来得这么快。
高木秧听完,默默在心里叨咕:都怪唐观,否则她是有机会借南田御拿到武王文书先离开泗沘,到时再偷摸随便上艘船都能回长安。
“是吗?”唐观双臂环抱胸前,“港口驿馆地处三藩之界,副使他们莫要到处走动,若是不小心踏足高句丽或是新罗边界,那可就麻烦了。”
“劳少卿关心,归程尚未定,鄙人会写信嘱咐副使,提醒他们待在原地。”
南田御语气平稳,几乎没有起伏。
“如此再好不过。”唐观点头。
高木秧作为译语派不上用场,也插不上两人的话,本来昨夜就没睡好,早上又是一通忙活,听得走神,默默捂嘴咽下几个哈欠,心想怎么还没到汉书苑。
“啊!”
外面侍卫一声惊呼,马受惊嘶叫,马车失去平衡,陡然后倾。
高木秧骤不及防,滑向唐观那侧,吓得失声尖叫。唐观张臂紧紧护住她,南田御第一时间用手掌扣住侧窗木框,奈何依旧没稳住。
刹那间,三人连同马车一起重重摔在地上,车门朝天。
一柄利剑挑起车帘,唰地刺破空气,一个蒙面男子持剑直冲南田御而来。
高木秧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就见一道剑光,肩上一松,方才还搂着她的唐观翻身挡住南田御。蒙面男子眼睛瞪大,手上泄力,想收回剑,可为时已晚。
剑刃穿破皮肉,唐观一声闷哼,见状,蒙面男子抽剑,果断离去。
血腥味在车内蔓延。
南田御托着唐观,立马用手紧紧按住他往外汩汩流血的右臂,“唐少卿,怎么样,没事吧?”
唐观的脸已经没了血色,高木秧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先是嘴唇在抖,接着是手也控制不住地在抖,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南田御的话,伸手想学着他去堵唐观不断冒血的伤口,却被唐观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挡住。
“我没事。”唐观忍痛,将自己的声音稳下来,双眸盯着高木秧,“你探头看看,外面是何地方。”
高木秧接收到指令,听话地探身去掀马车侧边的帘子,左右看了下。
她善绘舆图,对百济地形也颇为熟悉,很快分辨出他们是在泗沘城郊周边的树林。
“来过这里吗?”唐观又问。
她捣蒜般点头。
“附近有个驿站,我去叫人!南田大使,你照看唐少卿,我马上就来。”
说完,高木秧手脚并用爬出马车,朝着驿站的方向跑去。
南田御忧心仲仲道:“鄙人怕外面还有危险,还是我和高姑娘一起去找人吧。”
“大使果真看不出,方才刺客是冲谁而来?” 唐观冷眼阻止,“你若跟去,她才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