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秋高气爽。传闻圭峰山的红叶已红透,是几人订下出行的日子。
杜筠到安化门时,杨云起已在此等候。想着必要创造机会使杨云起与茉莉二人独处,杜筠此行特意带上了阿园。
杨云起一改往日的随意装束,竟着了圆领袍,戴了幞头。
杜筠何曾见他戴过这个,便是从前杨家盛时都没有过的,见面便嘲他:“杨二公子,你上山呢上朝呢?”
杨云起嘿嘿低笑:“你休要笑话我。这样可还好看?”
杜筠无语,平日里天天胡服便衣的,去登高却换了这斯文衣衫,这男人发起春来也挺不怕遭罪的。
她看他这装扮甚是不习惯,总觉得她相知相伴的那个人开始有了她不知道的一面,却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略略奉承:“有些翩翩公子的意味。你且装着,不开口便不破功。”
杨云起:“呸呸呸,能不能吐点象牙来?小爷在茉莉跟前端庄得很。”
杜筠看着他这样,其实很不是滋味,可也自知没有什么立场如此。从前她放不下骄傲与担忧也不敢与他坦白心事,如今更不能了。她扭过头去不看他:“我喝醉那日,可说什么不该说的没有?”
杨云起漫不经心:“有哦,你喝醉了说你喜欢我来着。”
杜筠心里一个咯噔,不知杨云起听到时是何反应,茉莉又可在场?
直到回头杨云起那不怀好意的笑脸,才意识到自己上了钩了,立刻没给他好脸,咬死也不松那口:“梦的挺美啊您。”
她不知他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可是已经识破了她心中所想。可他不挑明了说,她也只是装傻下去。
同行的这许多年,有过不少这样似是而非的言语与时刻,也不知他是否有过一点点动心。
可有没有过,又还有什么要紧。
杨云起终于还是对她说了实话:“那日阿言从局里来喊我,说江南来的那批货到的早了,须我提前去接应。事出紧急,我便先回去了。我让他送你来着,怎的,你全不记得了?”
杜筠努力回想,隐约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的。自己在酒肆撒泼不要他送来着.....似乎还说了“你们男人没有好东西”这样的话,推开了人家。
完了......
杜筠羞愧无措不知该如何圆过去,可她心里,还有另一层疑惑。若那日与茉莉送她回来的不是他也不是阿言,那是谁?
恰巧茉莉此时前来。杜筠赶紧抓住这救命稻草,热情与她招呼。
茉莉倒是与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今日她反而是穿的利落的那一个。她来长安数次,尚未有机会去京畿游玩过,看起来也颇有兴致。
不论如何,总不能在这个时候问茉莉,杨云起不得笑话死她,而且......若他再回去问阿言发生了何事,那岂不是暴露了!
杜筠一心想着早早脱离了二人自个去逛,好问问阿园那日究竟是谁送了她回来,也省去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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圭峰山的红叶是秦岭一绝,每年秋季皆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此山甚高,是附近山脉之最,虽登高费些力气,然登高途中视野景观都极开阔。杜筠早早的想好了由头,只说此处离草堂寺很近,想要先去祈福拜过先人再上山,晚些再与他二人会面,便逃之夭夭。
能不能博得美人欢心,杨云起,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她与阿园悠悠地往北路走,也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阿园,那日送我回来的人,不是杨教头么?”
阿园否认道:“不是杨教头,是那日在瑞锦阁遇到的杨公子,姑娘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是那国舅公子?自己怎么遇上他了?她这才想到,她那日想着心事,稀里糊涂地跑到了报恩寺去。
她也真是糊涂了,便是去了报恩寺,如何又真的就能见到太子妃呢。
这么想着,已行至草堂寺,有小沙弥引了她们进去。
草堂寺香火旺盛,乃长安最大译场之一。虽说今日圭峰山颇为热闹,但近来并没什么节庆祭典,未有太多人前来。
杜筠问那小沙弥:“小师父,你们住持可在?”
小沙弥眨眨眼:“师父正在禅堂修行,施主可是有事?”
杜筠便知,这住持平日里并不出来见人的。她想碰碰运气,从怀中掏出一纸信封交给小沙弥,拜托他:“可否请你将此信交给住持,我自在此候着便可。”
小沙弥接过信封,摸着那信封凸起,虽有些迷惑,还是应下了。
信封里头装的,是杜筠从小带在身边的竹节玉佩,落款一个“杜”字,杜家三个姊妹以梅兰竹菊起名,这玉佩原各自都有的。
杜筠心里其实也有些打鼓,不知那飞锡法师可还能认出此物,又或者未必愿意再卷入这俗事里来。
好在不过一刻钟,便见那小沙弥出来,说住持邀她前去北院相见。
三人来到竹林幽静处,渐有烟雾袅袅,颇有仙气弥漫的意思,杜筠暗暗称奇。穿过竹林,眼前出现了一座亭台,那烟雾就是从那亭中央的井中缓缓飘出来的。
亭台前有一僧人已在此等候,看小沙弥恭敬的样子,杜筠猜想,必定是飞锡法师了。
飞锡倒是先认出了她,也不避讳,行礼道:“杜施主,别来无恙。”
杜筠回礼:“劳法师挂念。”
二人屏退了阿园与小沙弥,杜筠嘱咐阿园去盯着些,别让人误闯了进来。两人于亭中坐下,杜筠叹道:“想必这便是草堂龙井了吧,不愧是关中八景,实在令人称奇。大师可知那传言是否是真的?”
飞锡微笑:“施主说的,可是龙踞磐石那一则?”
传闻中,烟雾井下有一巨石,之上盘踞蛟龙,早晚吐息,形成白雾从井中飘出,向着京城飘去,此乃天佑盛世之象。
杜筠道:“自然是的。我原不信,可如今亲眼见了这烟雾缭绕之景,也难免信了几分。若非如此,如何能有如此景象呢?”
飞锡见杜筠沉醉于此,笑而不语。良久轻声道:“施主若信,那便是真,若是不信,那便是虚的。”
法师无心之言,却在此时点拨了她一下。她隐约感到心中这几日纠葛,似乎清明了一些,对飞锡道:“谢过法师,民女受教。”
飞锡道:“这景虽妙,施主来此,却应当不是为了它。”
杜筠知道瞒不过,便也直说:“法师或已不在意了,但过去的事,民女该替杜家向您道个歉。”
飞锡依旧是那不悲不喜的模样:“阿弥陀佛,贫僧已皈依佛门,施主不必再提过往之事。”
杜筠自嘲:“法师聪慧,我等凡人却还是被困在这爱恨恩怨中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想必法师也多少也曾听闻。二姊姊不知所踪,杜家也已支离破碎。民女此来,是想请法师帮一个忙。”
飞锡脸上的神伤一闪而过。此事毕竟已过去多年了,他心中并没有预备,她竟将此事如此挑明了说。
杜筠敏锐地捕捉到他神色变化,心中越发有了底气,开口道:“民女无心让法师为难。只是听闻前太子韦妃如今出家修行,改了法号济慈,宿报恩寺。民女想要与之相见,奈何在报恩寺并无相熟之人,因而只能厚着脸皮来拜托法师了。”
飞锡看着她:“你想让我为你引荐报恩寺的人?”
杜筠点头:“正是。”
飞锡摇头道:“引荐报恩寺的人,确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只是济慈师太并不在报恩寺。贫僧去年进宫讲经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她在大内道场,想要见一面当不容易。”
杜筠激动起来:“那,那法师可曾见过二姊姊?她可是与济慈师太在一道?”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本朝先帝过世后,嫔妃皆是入了内寺的,那太子先嫔妃自也是入内寺更合理些。太子妃若在,二姊姊也该在才是。
飞锡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苦涩:“贫僧,不曾见过二姑娘。”
杜筠话语中已略带了哭腔:“那您可寻了?可问了济慈师太?她定是知道的呀。法师,求您帮帮我,帮我见她一面。”
“杜姑娘,”飞锡法师已镇定过来,声音温润平和,似要抚平人心中所有的不甘:“二姑娘并无消息。”
杜筠落下泪来。
“贫僧已入佛门,本不该插手。但若能帮上姑娘,贫僧愿破一次戒。”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冬至里,贫僧受邀前往圜丘助祭天仪式,再往内寺讲经,可为姑娘捎一次信。”
杜筠知他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深深一拜。片刻,杜她将写好的信交到飞锡手中,道:“法师,民女有个不情之请。济慈师太看过信后若是愿意出宫相见,还请法师相帮。”
日近午时,寺里的事务渐忙了起来,两人便就此话别。
回去的路上,阿园有些好奇:“这位大德似是识得姑娘的?姑娘怎竟能说得动他。”
自不是为了杜筠。
飞锡入佛门之前,与杜家算是旧相识,原姓唐的。杜家尚在京兆时,与这位唐少爷与家中两位姊姊年龄相仿,青梅竹马,二姊姊与他尤为亲近。那时杜筠年纪尚小,他也曾极宠着这个小妹妹。
杜筠隐约记得父亲进京前,二姊姊曾与唐家少爷说亲。后来父亲封了官,二姊姊被太子相中,亲事便就此作罢。
个中细节,杜筠也弄不清楚,只后来听过母亲提起过,说此事是杜家迫于无奈棒打鸳鸯。唐家那小子落了发,唐家自此便与杜家断了往来。杜筠猜想,那唐少爷与二姊姊大约是曾有些情分的。
今日他既答应帮这个忙,那杜筠的猜想便没有错。
只是不想,此去经年,他普度众人,却没渡了他自己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