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将过去之事抹去细节,与他大致说了:“我父亲被人污蔑落了罪,家破人亡,那时阿起救了我。可后来他父亲也同样遭了污名被贬,困死在了那流放之地。你看,他如今依旧被人盯着。我同他一道,不是为了成为彼此的拖累的。”
达拉布的脸色有些复杂,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既已如此,更该洒脱。”
“我放不下。我夜里总是梦到父亲与大姊姊,一家人好好的日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何况,我还有一个姊姊不知所踪,不知她如今如何了,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次。”
达拉布难得安静,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棕绿色的眸子便似那西域的琥珀一般温润明亮:“所以你就把所有东西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吗。杜挽娘,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为何要想那许多?”
杜筠乐了:“你这话说得老成,似乎是比我年长许多的样子。我瞧着也并没有呀。”
达拉布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也:“可我没有你那么拧巴。我若是喜欢了谁我便要告诉她。你说的那些,在我看来不过是借口罢了。”
杜筠也不恼。这富商家的孩子没有遇到过这些难处,自然也不会明白的。
她从前在家偸酒攀梁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有一日要像今日这样一步三思。
她依旧细细说与他听:“达拉布,盯着他的人或许有很多,而我的身份见不得光。杨云起若是没有那个意思,往后我们二人关系尴尬。他若是有,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犯不上冒这个险。固有遗憾,好好活下去,找出真相,对我来说,比与不与他在一起要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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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看便知,这些话并没有能够说服达拉布。但这不要紧,只要他别去管那闲事便好,她言尽于此,岔开话题。
若如达拉布所说,他家在西域虽不是权势滔天,应当也如鱼得水,在粟特与大食之间都颇有人脉。那龟符既然已在西域出现,不如问问达拉布,她将符递给他:“你可曾见过这个?”
达拉布将它拿过去颠来倒去地看了:“这是什么鬼东西?长得还挺别致。”
杜筠将她父亲之事隐去,只说:“先前在崤函道被追杀后,我与冯绍回去收拾残局,在那些贼人身上发现的,看着像是身份符。毕竟你一路从西域而来见多识广,就碰碰运气,不知便罢了。”
达拉布如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比起这个,我若是你,便怀疑那镖物究竟是什么,值得他们派人这么追着不放。"
杜筠沉吟了一下,那镖物确实从一开始便十分可疑。若是能打开看看是什么,或许就能发现个中缘由。
可毕竟是镖队此行的镖物,依杨云起的脾气,多半是不肯的。镖局的信誉,杨云起看的极重:“去问问杨镖头吧,说不定他们已知道了呢。”
两人于是推门进去问了。果不其然,杨云起想都没想便拒绝:“这是答应了客人的,收了镖费,拿钱办事,岂有打开别人货物的道理。”
达拉布白眼都快要翻上了天:“你们俩可真是天造地设,一个比一个理想。”杜筠一听他话头不对,赶紧便要打断他的话:“你搁那里胡说八道什么。这事自然还是杨镖头说了算。”
达拉布扭头便要走,却看见门边放着那只小皮箱。他想也不想,便将那锁扣生生掰了下来。杜筠一时间来不及阻止,杨云起见此情形已是生了气,也顾不上伤势,从床上坐了起来,杜筠见他那样哪里还管得了箱子,立刻便去扶他。
哪知达拉布“嚯”的一声:“这都是什么?”
那皮箱中,竟都是些不值钱的石头。
杨云起颇为无奈的看着达拉布:“谁让你开的。”
打一开始,这些人就没想着要镖局押什么货,而是要他的命,他心中如何不知。
如今开了锁,待到交货的时候,再要装傻便更难了。他心中虽有些猜测,却拿不准究竟是何人,想来心烦,连带着也没给达拉布什么好脸色。
达拉布见他并不领情,冷哼一声:“不识好歹。”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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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绍与阿言带着医师回来。那医师看过,说镖头既然醒来了,那便过了凶险的时候。养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大致好了。众人放下心来。杜筠特意叮嘱冯绍:“回程的路上多备些人手,虽说我们已沿途布置,但对方恐怕也并不会罢休。”
正要离去,杨云起却叫住了杜筠。
经过刚才那一下,她有些心虚,坐在那里,想着要如何应对。
杨云起却开口问道:“你们这一路上过来,是否也遭了追杀?”
杜筠点头,将潼关之事与他说了,又将那在崤函道雪地间捡到的符递与他看。
杨云起见此,并不惊讶:“你已经知道了。那日我从那胡姬手中顺下那符时只是顺手,没想到,这东西还有些来头。”
他说罢,让她去将他的荷包取来。杜筠去拿了,果然其中也有一块那样的符,这一块却是铜制的。杨云起看着她,也不言语。杜筠不明其意,就只回望着他。
“你就不觉得,这玩意长得很像龟背?”杨云起看她半天没有反应,出言提点。杜筠这才反应过来,木符由于材质原因,还瞧不太出来,可这铜色看着,这符长得可不就是龟背的样子!
杨云起经自往下说:“听闻在武周时,我朝官员的鱼符制曾一度废弃,因武通玄武,而改用了龟符。不知如今这桩桩件件,可与武氏有什么关联。”
杜筠心中暗自算了算,武周已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他们这一代人,对当时的事情知之甚少,也就是杨云起,总是出其不意的知道一些有的没的。
“你确定吗,武氏与你我家中可都没什么关联。”
“傻呀,”杨云起有气无力地提点她:“太子。”
这一切若与太子关联到一起,便都说得通了。杜筠还是觉得哪里透着古怪:“若这符是武氏的,那在路上救下你们的又是何人?”
“你都知道了?”杨云起听她问起,便知道阿言定是与她说过此事了。“总归是他们的对家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谁会来救我。那群人蒙着面,说话的口音也古怪,我听不出是哪里人。只是......他们似乎很爱称人为壮士。”
杜筠想了想,也并不能够记起何处有将人称作壮士的说法,只得顺着龟符之事继续揣测下去。
“这龟符虽也有些年份了,但也并不是就久远到无人认得。堂而皇之地用这龟符,未免也太过张扬了些。就连你我都能怀疑到武氏,朝中其他人又如何不知?你当真觉得是他们做的?”
杨云轻轻否认:“我也是猜的。毕竟武周时的龟符,我也不曾亲眼见过。只是当年先太子被废之时,也正是寿王风头最盛的时候,这武氏怕是并不无辜,难免联想。”
先太子被废这件事情,杜筠只有些大致的印象。
她那时尚年幼,与父母在乡间,三位皇子同时废为庶人这样的大事,连在县中都传遍了。
本朝太子原不是如今的这一位。
先太子是圣人第二子,其母先丽妃娘娘出身微寒,入王府前乃是潞州乐伎,圣人登基后封丽妃。
十多年前,丽妃薨,顺贞皇后时惠妃盛宠。传闻惠妃与圣人哭诉先太子结党营私,令其险些被废。虽说后来不了了之,谁知其之后当真与另外两位皇子宫变,钉死了他的罪名。
民间传闻,所谓宫变,也是被顺贞皇后陷害,只是这样的宫廷秘闻真假难辨,这些年也没谁说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听杨云起说起武氏,言之凿凿,便问:“此话怎讲?”
杨云起道:“先太子在时,我大伯曾任太子舍人,常伴其左右。他常与我说,先太子忠君仁厚,勤勉爱民,断不会作出那宫变之事,定是有人陷害与他的。大伯为祖父守丧前,与先太子最为亲近,却从未说过先太子半句不是。我信他。”
杨云起这么说,杜筠信了大半。杨家与她家不同,是世荫大族,杨云起自小便长在长安城内,知道的要比她一个乡下丫头多得多。
那武氏若当真能害一个太子,自然也能害了第二个。只是,自从顺贞皇后薨逝,圣人迎了先寿王妃杨玉环入宫,封了贵妃,宠爱有加,寿王的太子路便断了。这也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杨云起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顺贞皇后除寿王外还有一子盛王,也二十有余了。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就像你说的,若是武氏,用龟符也未免过于招摇。或许,就是个江湖仇家歪打正着也未可知。”
杜筠却不这样想:“江湖仇家可关联不到我爹,又更何必对杨寺卿动手。”杜筠瞧着那铜符,喃喃:“你的命竟比那国舅家的还值钱些。”
杨云起苦笑:“我该为此高兴吗?杨家都已至此了,他们连个押镖的都不愿放过。”
杜筠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才好。他们两人根本是同病相怜,有时候看着对方,都像是看见自己一样。
“筠筠,我从前不曾想过,你我家中的事,会出自一人之手。可如今看来,这些年看似不相关的一些荒唐事,或许并不是巧合。我向来嫌那朝堂胺瓒不愿去,可如今看来却是时候去走一遭了。只是一味躲避,也避不开,不如一搏。”
这话像是拨动了她脑海中的某根线,她一时清明,却又想不起是为着什么事。
杜筠不曾想,他竟生了这样的想法。她想要出言劝阻,那官场凶险,一旦入朝为官,更是给了旁人拿捏的七寸。
她父亲,他的家族,都没有斗过去,如今他孤身去入那虎穴,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可如今这样,也并没有更安全。此事本没有两全之法。
杨云起看着她的表情,便知她心中忧虑。他有意缓解一下气氛,遂轻声笑道:“莫慌,不是还有壮士们愿意救我。虽不知道是谁,我不会孤立无援的。”
她看他的样子,是下了决心了。他下决心的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她一样。
杜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出言相劝,只道:“西域我依旧去,若是发现些什么,也能帮得上你。”她故作轻松:“你可要活到我回来。”
他看着她,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你才是,要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