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洛北的这人身材高大,穿着里衬着皮裘的褐袍——这正是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管家下人们最常穿的装束。洛北不知自己如何引来了这座大佛,面上却不表,只拱手道礼:“阁下寻我有什么事?”
“我家老爷路经此地,偶感风寒,想请小郎中前去医治。”
这管家并不指摘他礼仪,也不似其他人称他一声“小神医”,反而干净利落地道出来意。洛北点点头,心里已预感到自己招惹了个麻烦:“我才疏学浅,恐怕不敢诊断贵体。”
那管家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小郎中何必如此,那周家汉子我们自会告知,小郎中的行李也会取来的。”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聚集于此的乡民算是“逃户”。此人又有京中背景,只要一个“报官发落”,就够满镇人受尽苦楚、家破人亡:“何必劳烦,我去打个招呼,取了行李便和你们去。不要为难无辜之人。”
这长安来的贵人住在镇上最好的那处院落里,院落只有一进,用石头修得十分宽敞整洁。洛北习惯性地打量了一眼,发现院内院外的各处哨点都有官兵把守,心知布置此地的必是个知兵之人:“不知在这里停留的是哪位将军?”
带路的管家转过身来:“小郎中,我家老爷请你来问诊。不该问的话不要乱问。这是为了你的脑袋着想。”
洛北自做了“乌特特勤”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呼喝过,但他有心藏匿行迹,只得按下性子,走进屋子。
半靠半躺在床上的是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者,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身子却很壮实。洛北给他行礼,他只挥挥手,自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坐,坐。”
洛北听他声音断断续续,已经皱了皱眉,待试过两边脉搏,更是迷惑。他转身问带他来的那管家:“你家老爷是如何病成这样的?”
那管家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只不过是赶路的时候着了凉,先是咳嗽发热,然后就这样了。”
洛北摇了摇头,将老者的手腕放回原处,默然起身:“这样的病人我治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洛北高声道,“医家讲望闻问切,我这四道只能行两道,这样的病人,我找不出病因,开不出药方,便是勉强开了,也治不了病。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杀。这荒郊野岭,只怕我死了,你家老爷也活不成。”
“你!”那管家自腰侧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唐刀,“我看你是要造反!”
洛北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告……告诉.他。”那床上的老者忽而捶了一下床边,呼喝道。
“是。”管家将唐刀收回身侧,“我家老爷是京中御史,姓解,讳琬。此次是以西域安抚使的身份来到边关的。”
洛北还是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的时候,就了解过这位解琬解御史的情况。解琬少年时参加幽素科,登进士第,一开始是做县尉、县丞这样的小官,后来因为谙熟边事,才被女皇超擢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他经常被委以使节重任,在塞外各国之间来往,捍卫大周的利益。
突厥大汗默啜深恨解琬在西域各国中的威望,曾经屡次派出杀手刺杀,但回回都因为找不到解琬的踪迹无功而返。
默啜曾经抱怨过,解琬只是普通人,又没有遁地之术,怎么会找不到踪迹。
今天洛北在这偏远镇甸见到他,才明白了原因:这位解御史轻装简行,压根就不从地图上的大路走。
洛北谙熟边事,自然能猜出解琬此行的原因:
如今西域局势混乱,大周、吐蕃、突厥三家相争,域外还有大食虎视眈眈。依附大周的西突厥却和同样依附大周的突骑施不合,甚至动起刀兵,导致丝绸之路断绝。解琬以“西域安抚使”的头衔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了调停西突厥和突骑施的战事。
只是作为洛郎中,他是不能知道这些的:“看来解御史是要往西域去?”
那管家又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就知道和你说了你也听不懂。你警醒点,接下来我要说发病的情况了。
前日我们一路向边关赶路,为风雪所迫,避到这座小镇里。路上老爷睡了一觉,醒来有些发热,但边关行路,此事常见,我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结果没想到,今天就病的这样重,几乎起不来身了。”
洛北点了点头:“可否请教后来你家老爷都吃了些什么?”
“这里的羊肉不错,就吃了些羊肉。结果一觉睡醒,喘得越发厉害,几乎不能平躺,连话也说不出了。”
洛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一伸手,身边已有仆从递上笔墨。
洛北低声道谢,又在纸上落笔写下方子:麻黄不去根、杏仁不去皮尖、甘草生用,加橘红、半夏、前胡。
他将方子拿起来,轻轻一吹,吹干余墨:“请照方抓药,每服五钱,水一盏半,姜钱五片,煎成一盏,滤去渣子之后给你家老爷服用。”
管家拿了方子,出去找了个侍从采办煎药,自己又立刻转回屋内,站着同洛北对峙,显然是一副没打算让洛北好过的架势。
洛北懒得同他置气,干脆找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那管家看他悠闲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见小侍从来了,指桑骂槐道:“煎个药怎么煎了这样久?该不会去哪里躲懒了吧?”
小侍从被他骂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一碗滚烫的药就要烫红了手。洛北站起身从侍从手上接过药碗,又温声对小侍从道:“帮我找个痰盂来可好?”
小侍从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一时没敢挪动。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无妨,去吧,有事我担待着。”
小侍从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管家有心发作,不阴不阳地拿话挤兑他:“小郎中自信你的药这样灵验?一副就能起效?”
洛北没回答他,一勺一勺地喂解琬喝了药,又替他盖上被子。半刻之后,解琬猛然咳嗽起来。
洛北忙扶他坐起身,轻轻拍他的后背,让他往痰盂中吐了斗许的痰。
解琬呼吸渐渐平顺起来,不再粗喘。洛北才给他端了半碗水漱口,又对侍从道:“把药温在炉子上,睡前再喝半碗。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可以正常说话了。”
管家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洛北,又看了看解琬:“你这是医术?还是妖法?”
“当然是医术。”洛北不耐烦和他解释医理,“你若不信,明天早上可以见分晓。”
管家“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这野地里出来的郎中,道行比太医院的还要高。小子,我家老爷痊愈之前,你可不许胡乱走动,就在这院里给我待着。”
“若是你家老爷一睡不醒,可以拿我的脑袋去抵命。”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只是我今日累得够呛,现在要回房休息了,告辞!”
他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厢房,看见自己的标记还在包袱皮上,知道没人翻动过,心里暗自缓了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洛北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那小金雕被关在一只木笼子里,见他来了,越发叽叽喳喳地抗议起来。
“怎么把它当成小雀儿一类的东西了。”洛北哑然失笑,他知道这小东西关的憋闷,便放它出来,在手心放了些干粮,任它去啄:“怎么碰上这位从京中来的解御史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金雕全不在意他说什么,吃饱了粮食,便要满屋子乱飞,洛北只得给窗户开了条缝,让它出去透透气:
“飞高些,莫要被人捉住了。”
第二日天微亮,洛北就被一阵嘈杂声吵起了起来。屋外头站了一堆人,说笑的、喝彩的、议论的连成一片,像是炸开了一锅粥。
洛北走出房门,看到初寒的春夜里,管家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在他门口,四周都是围观的侍从、下仆,人人脸上都是欣喜神色——看起来这管家的人缘素来不佳。
洛北看到管家唇边的胡须已经起了霜,便知道他跪了不短的时间。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闹出人命,便伸手把管家扶了起来:“何须如此?”
管家打着哆嗦,几度张口,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洛北只得扶着他进了屋子,解开他身上的荆条,又把被褥盖在他身上:“若有热水,给一碗来。”
当下便有人递了杯热水来,洛北看也不看,一把接过,缓缓喂管家喝了,又把半杯温水给他握在手里:“你可感觉好些了?”
管家颤颤巍巍地抬头,却看向洛北的身后。
洛北回头一看,身后那个刚刚给他递水的人,也正是他昨日医治的病人——解琬:“见过解御史。”
解琬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大手一抓,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小郎中,你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我还没有谢你呢。不需如此大礼。”
洛北忙道:“不敢。”还是躬身道了一个礼才作罢。
解琬喜他知进退,有分寸,脸上却不表露出来:“我约束下人无方,昨日竟让这蠢货那样羞辱小郎中。今日特让他来郎中面前负荆请罪。小郎中为何要救他?”
洛北笑了:“我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他确实开罪于我,但绝对罪不至死。”
“果然是医者仁心呐。”解琬拊掌叹道。他转向洛北,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洛郎中有这本事,又说得一口好金陵洛下音,合该到长安太医院去,为何到这边塞苦寒之地来?”
解琬虽然面上一派和气,笑容却不达眼底,这分明就是在盘问他。洛北不慌不忙,把心里早已打好的一篇腹稿拿了出来:
“晚辈本是并州人,一直与家师游历天下,行医施药。这什么……金陵洛下音,还是我和家师学的。如今我是奉师命来这边塞寻几品珍贵药材。”
“药材可寻得了?”解琬问。
“不曾,本要托人去昭武九姓之地寻找,却听粟特商人说那边在和大食打仗,晚辈便回来了。”
洛北特意在话语中抛出一条有用的消息给到解琬,转移他对自己身份的注意,解琬果然眼前一亮,开始询问西域的战事:“大食侵扰昭武九姓?”
1.解琬其人其事取材于正史,但默啜深恨他想要派人刺杀这段是我编造的。
2.本章药方依旧取自《历代名医时方——一剂起疴录》,不能作为医疗建议。
3.西突厥灭亡之后归附了唐朝,唐朝分封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和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如果看过神探狄仁杰四的读者可能会对这个人有印象。)来分别统领西突厥故地。在此时在西突厥故地与继往绝可汗起冲突的是第二代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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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