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恒扯了扯舒慈的衣角,指了指背后的房间,示意两人先进去。
这房间宽敞,一张架子床、一套书桌椅、一只衣柜,周围几张书架摆放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一看便是主人家的房间。
果然,不等一会,就听到门外传来声响——下人们正要将高湛搬进来,这是他的房间。
二人不得不急中生智,一同躲进了衣柜之中。
舒慈眼前霎时一片漆黑,空间狭小,两人挤在一起,手忙脚乱。她伸手想将衣柜推开,刚好碰上了杜月恒的手,他立刻触电般收回去。她将柜门翕开一条缝隙,终于柜子里透进来些许微光,堪堪可看到屋内的情形。
舒慈可以听见,杜月恒似乎很紧张,他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慢很轻。这样,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两人节奏不一的心跳声。
她注意力回到柜子外面,只见下人们给高湛松绑,合力将他小心抬放到床上后,立刻像是避瘟疫似的小跑离开。
房间复又安静下来,两人便从衣柜里跳出来。
杜月恒一个箭步上前,查看高湛的情况。
高湛的脸和脖颈完好无损,好像方才晁不疑并没有砍那三刀。只是脸色惨白,双眼无神,好像仍未从大梦中醒来。
“高湛,高湛!”
杜月恒叫了两声他的名字,但高湛充耳不闻,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高湛!是我,我是杜月恒啊!”
听到杜月恒的名字,高湛这才缓缓转过头。他的双眼又空又痴,声音迟缓:“杜兄,是你啊。”
“高湛,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原来杜月恒故意躲在高湛的房间,就是为了等他回来,亲自问个明白。
高湛慢慢将视线移回天花板,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看杜月恒,呆滞地吐出几个字:“杜兄,我杀人了。”
停顿了几秒,他又幽幽地说道:“晁先生说,逢佛杀佛,逢亲眷便应当杀亲眷。我做到了,执念已除,没想到,又生新的执念。如此循环往复,难道只能高举佛刀,杀个不停?”
杜月恒急了,问道:“好,你既说你杀人了,那你杀的什么人?在哪里杀的人?何时杀的人?”
高湛沉默了一会,终于轻声答道:“我杀的……”
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我杀的人是牡丹。”
杜月恒问:“牡丹两日之前死于长安城外青龙寺,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湛不答,反倒像是入了魔,一字一顿,大声说道:“晁先生说,那虫就是牡丹,牡丹就是虫,我杀了虫,也就杀了牡丹。”
说罢,那空洞的双眼流下一行热泪。
他又倏地一下坐起来,情绪激动,一把抓住杜月恒的双手:“杜兄,我求你,帮我报官吧!我杀了牡丹!活该我杀人偿命!!让大唐律令惩罚我吧!我受不了了……我、我,我竟杀了牡丹……”
舒慈无语,看来这晁无疑的法术不管用啊,高湛仍旧与先前一样,精神恍惚,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不解起意。
杜月恒听了他的胡言乱语,气急败坏,高声说道:“什么晁先生短,晁先生长的?!那晁不疑学艺不精,你一个国子监的,怎的也是不懂?
“什么逢佛杀佛!那晁不疑忘了最后两句‘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你根本就没想明白,临济法师所谓‘杀’,是指放下,以自我修行而破除执念!怎么到你这里成了高举佛刀,杀个不停?!
“你不懂,我便告诉你!所谓‘即心是佛,无心是道’。意思是,人人自心就有佛性,不向身外求。我只认自己所见、所闻、所信。我之所见,便是今日只见大虫,不见牡丹。我之所闻,便是你胡言乱语,不知何意。我之所信,便是——你高湛不是会杀人之人!
杜月恒高声喊道:“今日,我便是佛!我便是你的道!”
说罢,举起右手,直朝高湛眉间劈去。
舒慈被杜月恒这一出吓了一跳,赶忙要去扶,却被拦下,杜月恒道:
“这便是,当头棒喝!”
“……”(注)
高湛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掌,一时间,头晕目眩,捂着额头,眯着眼睛,眼泪流个不停。
缓了好一会,他眼睛睁大,那空洞的瞳孔中恢复一丝神采,复而黯淡下来,痴傻又茫然地问道:“杜兄,你怎么在这?这位姑娘又是谁?”
杜月恒见他油盐不进,又是生出来几分急智,哄骗高湛道:“你刚刚不是要报官吗?我把人给你找来了,这位姑娘便是大理寺司务!”
他朝舒慈使了使眼色,舒慈配合地亮出文牒,装模做样地学着长官的样子,岔开腿一坐,一拍桌子,高声喊道:
“大理寺接到报案,中书令府高湛,可在!”
高湛立刻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跪下来,“我在!我在!”
舒慈见这招有奇效,便提起一口气,严厉地审问道:“堂下高湛,所杀何人?还不快将案件情况,从头到尾,从实招来!”
高湛伏在地上,呜呜呜地痛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起来。
***
一年前,高湛在拂花楼认识了牡丹。
牡丹生得美丽动人,文采斐然,在整个长安都是数一数二的名伎。两人很快便互生情愫,爱得难舍难分。
半年以前,牡丹突然提出要高湛带她离开。
原来,牡丹的父亲是倭国派遣来的一位留学僧。十八年前,他来到了长安,爱上了牡丹的母亲,二人情投意合,便有了牡丹。
可惜,倭国的留学僧,在大唐学习十年后,必须返回倭国,若滞留在大唐,其国内的亲属家眷就会受到惩处。牡丹八岁时,她父亲的留学时限已到,便丢下了牡丹和她的母亲,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回倭国的大船。
牡丹的母亲悲痛之中,患了病,没过几年也去世了。她成了孤儿,被送去了教坊司。
直到近日,有一位倭国来的客人竟带回了她父亲的消息。
原来那留学僧回国后,颇受倭国天子的重用,在朝中任了高官,一直在找自己遗在大唐的女儿,想要将她接回倭国。
可是,牡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高湛,并不愿意随那人回倭国,于是便请求高湛带她离开。
高湛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恩客,他笃记与牡丹的约定——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嘴里说着愿为牡丹付出一切。在家中,高湛也不受父亲重用,本就无心朝野,胸无大志。于是,他便应下了她的请求。
二人约定,三月二十日,亥时,在长安城外青龙寺汇合,接着,二人准备便一路向南,去蜀中,寻找新生活。
可没想到,三月二十当日,高湛整理好行囊,正要溜出去,却被他父亲高大人抓了个正着。
高大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知道儿子要带一个花魁私奔,气不打一处来,抓了高湛就是家法伺候,又是打骂,又是罚跪,还将他的行路文书通通收走。
高湛痛苦万分,本猜想牡丹若等不到他,应是回了拂花楼。却没想到,第二日,竟得到牡丹惨死青龙寺的消息。
他一时之间悲痛万分,全怪自己没有赴约,才让牡丹孤身一人,遭此不幸。正当他伤心欲绝时,窗台上突然趴着一只形似蜈蚣的大虫。
他走过去,竟听到那虫子会说话!
正是牡丹的声音在唤他:
“高郎……高郎……”
高湛吓得扭头就跑,那虫子又爬到房梁上唤他:
“高郎…………”
高湛吓得软摊在地,那虫子仍旧不放过他,爬到桌子上:
“高郎!高郎……”
高湛落荒而逃,以为自己是因愧疚而生幻觉,便找到了晁不疑,求他为他祛除癔症。二人一番谈话后,他便决心去杀死执念。
是的,世间没有会说话的虫子,只有高湛的起心动念,虫子只是对照了他的心念,他思念牡丹,于是有了虫子。但他现在害怕了!他不要牡丹了,这世间也就不用虫子了!
回到家,他备了一把短刀在枕头边。深夜时,那虫子果然蜿蜒而至,爬到他的床柱上。又开始唤他。
高湛不管,抄起刀来,一刀刺入虫子的身体,没想到,那虫子挣扎着的,发出女人凄厉的尖叫声:
“高郎啊!!!你分明说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高湛一时惊呆了,这是他与牡丹的约定!
他们曾经月下对饮,唱诗起舞,欢歌弄影。他曾经许诺,他要与她生生世世。但他现在害怕了!他怎么能害怕?怎么能不要她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高湛崩溃了。
他再也分不清那声音是虚幻还是真实,也分不清这是虫子,还是他最爱的牡丹。
他杀了人,他想自尽,与牡丹天上再会。但他又不敢,只能求求他们报官吧!让大唐律令赐他一死……
待到下午,高大人请来了晁不疑为儿子祛除邪魅。
他被牢牢绑住,在晁不疑的咒语中,似乎梦回拂花楼。满目桃花盛开,仙乐入耳,香薰扑鼻,恍然间见到牡丹。
她没死,化成了飞天,衣衫飘荡,翩然而至,那凄厉的声音仿佛有回响:
“高郎,是你杀了我吗——”
高湛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巨虫——在晁不疑的刀下,已经化为了一堆白骨。
他听见晁不疑说:“这白骨便是牡丹。虫子也是牡丹,牡丹就是虫子。”
高湛彻底疯了。
——注:这里关于禅宗的解释是我编的。但临济宗确实有当头棒喝的教学方法。
——小剧场一则——
杜月恒:(自以为很帅)这便是,当头棒喝!
舒慈:……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五回 高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