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竹林间的那抹身影后,李仪这下为难了起来。
她该不该提醒一下王泠两人?但林间那人就是有意隐匿,李仪如果当面戳穿也不太好,在兄长和嫂子之间,她还是暂且站兄长那边吧,况且王泠是个识大体知分寸的人,被看着了应该也不会怎样。
吃瓜吃瓜,继续吃瓜。
被要求叫“六哥”以后,王泠眸光复杂,但见对方万分期待地看着她,于心不忍之下终是妥协:“六哥……你从荆州千里迢迢赶来长安,阿泠心中不胜感激,舟车劳顿,你今日才刚到长安应好生休整才是,不必挂念阿泠的身体。”
“我怎能不挂念……”李元景既担忧又气恼,叹息着道,“你才怀第一个孩子便被宫中姬妾盯上,没了孩子不说,还损伤了身体,你今后是要位居中宫的,没有孩子何来倚仗?”
“太子既娶了你为妻,为何不好生护着你?他若这般无能……”
“六哥慎言!”王泠连忙打断他的话,目光悄然往李仪两人这边瞥了瞥,见她两人并无异样,王泠这才松了口气,犹如碧波秋水般的眸子黯淡下来,“歹人之心防不胜防,这并非九郎的过错,也怪我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
看见王泠黯然神伤,李元景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随之镇定下来柔声劝慰:“你也说了,歹人之心防不胜防,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孩子没关系,只要你安然就好。”
他也不再气恼,而是转变为庆幸,庆幸王泠现在安然无恙,只是不能再生孩子。
可她终究与从前不一样了,李元景心疼地叹息道:“当初圣上选你为晋王妃,表姨一家都大喜过望,不顾你的意愿欣然应下这门婚事,如今看来,当初入宫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提及往事,王泠的心情极为沉闷。
王泠当初以为,待到李治弱冠之年,便可远离朝政去封地逍遥自在,然而造化弄人,李治现在却身处朝政中心。如果不出意外,今后一生都要被困于深宫内苑之中,不得自由身。
在旁边听了许久,李仪才终于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
李元景口中提到的表姨,大概就是王泠的母亲,他的母亲则与其是表姐妹,两人早就相识,这么算来王泠叫他哥哥也是对的。
若不是看李元景比王泠将近大了十岁,李仪都要怀疑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了。
李元景是来关怀王泠的,可他说的这些话又让王泠沉浸在痛苦之中,李仪看不下去了,在王泠静默之际她果断站了出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又何必去纠结是福是祸呢,过好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看见李仪明亮张扬的笑脸,王泠一扫眼中阴霾暗沉,认同地点了点头。
李元景听闻此言有些讶然,但很快归于平静,笑着赞许道:“皇侄年岁尚小,懂得却不少,这等悟性连皇叔都自愧不如。”
李仪也故意谦逊道:“六叔就会夸人,我不过随口一说。”
亭中气氛又恢复了和谐欢愉。
李仪再次往远处竹林看去,却已不见那人身影。
莫非悄悄走了?正当李仪想四周逡巡一圈时,湖心亭外忽然响起少年温雅的声音:“六皇叔何时回的长安?为何不与侄儿通传一声,也好让侄儿去迎接皇叔。”
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太子李治。
原来他在那里猫了半天,还是决定现身。
见到李治,李元景的神情稍显得有些不自然,待李治行至跟前,他已将所有心绪收敛,若无其事地笑言道:“我听闻太子妃出了事,一时担心所以便回长安看看,太子妃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挂怀,还望皇侄勿怪。”
王泠则与平常无异,不疾不徐地迎上前去,笑颜温婉:“九郎,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李治望着她眸光柔情似水,在王泠迎上来时,他还顺势握住她的手,“我听闻你在此处,所以忙完政务后,便想着来此接你回东宫。”
两人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李元景看了眼他们相握的手,眼神慢慢暗沉下来。
李仪和李微都没有上去向李治打招呼,在这样的场景下,她们两个都成了小透明的存在,李治的注意力也完全没在她们两人身上。
“我知六叔与泠儿是旧识,自然有些情谊在,牵挂她的安危也不为过。”李治神态自若,对李元景亦是恭敬有加,“只是关心则乱,六叔回到长安进了太极宫,却不第一时间去拜见圣人,怕是多有不妥。”
他说话语气柔和,但暗藏锋芒,李仪都差点被他恭敬的态度给糊弄了过去。
这话就是在指责李元景的过失,他又怎会听不出来,但他表面也同李治一样温厚沉静,“皇侄所言极是,是我犯糊涂了,确实不该,我这便去向皇兄请罪。”
说着,他便摆出准备离去的架势。
王泠看他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要走,便忍不住唤道:“六哥不必如此着急,不妨坐下喝杯茶歇一歇再去也不迟。”
她只顾关怀李元景舟车劳顿,没有注意到李治渐渐暗沉的眸光。
但李治掩藏得很好,只片刻便恢复如常。
旁边观望的李仪默默在心底替王泠捏了把汗,她没有看出来李治介意李元景的存在,但作为旁观者的李仪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叔侄之间你来我往,看似和善,实则暗流涌动。
王泠发出邀请,李治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李元景犹豫了片刻,看了眼沉默不言的李治后欣然点头:“如此也可,那便叨扰各位了。”
李仪默默看着这位皇叔,才发觉男人之间的嫉妒心也并不比后宫的女人弱。
王泠兴许对他无意,但他肯定对王泠有心。
亭中原本是三人的座位,现在又多加了两个座位,五人坐在亭中喝茶,气氛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
李仪和李微默默喝茶,低头不说话。
他们三人之间倒是偶有交谈,王泠与李元景自然是和和气气,而李元景与李治依然是用话外之音暗中交锋。
不过是一些家常话,李仪都听出了隐藏版的勾心斗角。
李元景毕竟是长辈,所以游刃有余,在他眼里恐怕根本就不把这个刚被立为太子的皇侄放在眼里。而李治涉世未深,但从善如流,气场也丝毫不输大他十来岁的皇叔。
李仪知道这种看戏的心态不道德,但她就是乐在其中。
王泠只是说要他坐下喝杯茶歇一歇,李元景自然不好停留太久,喝过茶后他便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便先去朝见圣人了,这茶是上等好茶,诸位皇侄慢慢喝。”
“皇叔慢走。”
李治起身送别,把表面功夫做得很到位。
李元景转身之际,最后又看了眼王泠,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去。
李治重新回到座位上,王泠伸手捻起一块甜瓜递到他面前,笑容还是那般温婉动人,“九郎,你尝尝这个,很可口。”
李治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不过他没有直接用嘴去咬,而是先用手拿着再送入口中,紧接着一动不动地紧盯王泠的眼睛,蓦然开口:“你叫他六哥?泠儿,你应当同我一样,唤他皇叔。”
王泠微微怔了怔,此时才明白过来李治的介怀,但她不以为然:“年幼时我便唤他六哥,多年来皆是如此,不过是个称谓而已。”
她想说不必在意这个。
李治却并不妥协,他的眸光依旧温柔,只是在那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阴郁,“称谓不同,关系便不同,你既然已经与我成婚,他便是你的皇叔而不是表哥。”
他永远都是那般沉静温厚,让人觉得他仿佛不会生气,但是李仪知道他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
而王泠性情偏耿直,李治没有摆出明显的情绪,她便不愿去曲意逢迎,依然耐心解释:“荆王是你的皇叔也是我的表哥,叫他皇叔或着六哥又有何分别,两者都并无不妥。”
李治突然笑了笑:“你倒是唯恐与他生疏了,是吗?”
他这笑意味深长,让王泠感到很意外,她连忙解释:“我并无此意,九郎,我与他……”
“那个……九嫂啊,你既然都说了只是一个称谓而已,那又何必纠结,九嫂既然身为太子妃,那称呼太子的皇叔为哥哥,你想想这是不是不太妥当?”眼看着他们两人就要“好声好气”地吵起来,李仪终于不再袖手旁观,她尽量以最温和的语气笑着打断了王泠。
以她的眼光来看,王泠确实应该和李元景保持距离,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接受不了自己媳妇整天叫别人哥哥。
更何况是像李治这样要做帝王的人,掌控欲和占有欲更强。
王泠眼中早已没了笑意,只剩一片沉寂,她凝神静默了片刻,终是妥协:“子衿说的对,是我考虑不周了,不唤皇叔是对其不敬。”
日暮西沉,池上吹来的风越来越清凉。
李治的目光仍片刻不移地注视着王泠,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发丝,他温柔地牵住王泠的手,起身对李仪两人道:“今日感谢两位妹妹陪伴泠儿,天色已晚,我便先带你们九嫂回宫了,你们也早些回去。”
“哥哥嫂嫂慢走!”
李仪姐妹俩起身送别,还笑着朝王泠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