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城阳公主 第16章 人间四月（二）

立政殿内烛光晃动，气氛却异常沉闷。

案台上堆积的奏章，内容基本都是与东宫有关，压得君王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大批人等着他去处置，其中包括他的儿子、弟弟和女婿，还有曾经追随他建功立业的老臣。

他如此看重的人，却一心想要他的命。

李微听话地去将李仪扶起来，便听见父亲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子衿，你与杜二郎素来不和，就此结束这段姻缘也挺好，只望你莫要怪为父心狠。”

李仪果断摇头：“阿爹身居高位，若不心狠，又怎能稳住大局，女儿理解您的难处。”

她脸上虽没有笑容，却将说话的语气尽量放得很轻柔，想以此抚慰父亲。她心中倒是没几分伤怀，真正痛心的人应当是李世民，他手握生杀大权，却不得不将屠刀挥向自己的亲人。

李世民抬头定定看着李仪，眼神中颇为欣慰，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若是你长兄能有你这般气量，就不会如此不成器了……”

对于李承乾，李仪也不知作何评价，只能叹道：“这是长兄他们的命数。”

李仪要出宫时，李微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李世民。她未开口，李世民便已明白小女儿的心思，“你想陪在姐姐身边，那便去吧，但你要听你姐姐的话，切莫自己乱走。”

李微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跟着李仪一道出宫。

一路上，李仪在想自己今后的打算，却见李微一直偷偷观察着她的表情，似乎很在意她的情绪，李仪遂收敛起满腹心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其实你大可不必陪我出宫，过段时日我就会回宫里居住了，不过趁此机会带你出来走走也好。”

她无儿无女，若是丈夫不在了，理应回娘家居住，而皇宫就是她的娘家。

见李仪率先开口说话，李微倾身扑过来搂住李仪的胳膊，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我只想跟在姐姐身边……”

李仪宠溺地笑了笑，“好，姐姐去哪都让你跟着。”

她带着李微回到了公主府，安排她与自己住同一个院子。夜色已深，李仪正准备叫李微去休息，院里却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你们不要拦我，我要见城阳公主……我要见城阳公主！”

那人大喊大叫着闯了进来，院里的侍女一再阻拦，可那人不管不顾拼命挣扎，喊叫声吵得李仪头疼，她便示意侍女们放那人进来。

是杜荷的表妹秦诗茵，她如今还住在这府上。

李微此时还未回屋，看着这女子疯狂的模样，她微微皱了皱眉小声问道：“阿姐，这人是谁？”

李仪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秦诗茵已经冲到李仪面前，激动地抓住李仪的手腕，“城阳公主，表哥的事你都知道了吧？你今日去宫中，有没有替表哥求求情？你得救他啊！”

“谋逆是死罪，谁能给他求情？”

李仪想把手抽回来，奈何秦诗茵抓得太紧，一时挣脱不得，李仪看她的眼神便更加冰冷。

“你可是公主啊，是皇帝的亲女儿，只要你想办法便一定能救他！”秦诗茵焦急万分，眼中有期待，又有丝丝怨恨，“表哥好歹与你是夫妻，如今他身陷囹圄，你怎能见死不救？”

李仪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保持沉静，“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我可救不了他。”

秦诗茵根本不管这些，手中的力道因为激动而持续加重，虽还抱着期望，可她脸上已是满面愤恨，“你为何这般心狠？对自己的夫婿都见死不救，当初表哥为何会娶了你！”

看着两人争吵，李微也逐渐明白过来这女子是何身份，原本看她的眼神只有好奇，现在只剩冷淡。

李仪蓄力一甩，终于挣脱了秦诗茵的手，见她还想再往前，旁边的侍女及时将其拦下。

李微看了看李仪手腕上的红痕，素来温和的小姑娘此时也生起气来，看着秦诗茵语气冷冷道：“你既然这么想救他，那你便自己去救，别在这为难我姐姐。”

“我若是能救，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诗茵说得是义愤填膺，李微则更为不悦：“你自己无能，还在这怨上我姐姐了？他欲谋害之人是我们的父亲，若说心狠，也是他心狠在前。”

旁边的李仪诧异地看了过来，没想到李微生气时，竟也这般能说会道。

用最轻柔的语气，把秦诗茵说得哑口无言。

李仪拉了拉李微的手，安抚她的情绪，随后冷眼望向秦诗茵道：“他触犯皇权，此事我无能为力，至于你，我会让人送你回家去。”

说罢，不再给秦诗茵任何说话的机会，李仪便让人将她“请”了出去。

秦诗茵走后，院里终于清净。

次日，皇帝颁布诏书，以谋反之名废除李承乾太子之位。除李承乾外，其余党羽全部处以死刑，其家眷族人也遭受牵连，贬谪流放。

除了将李承乾废为庶人，还将魏王李泰贬谪外放，皇储之位瞬间落到了晋王李治头上。

作为父亲，李世民虽然痛心，却仍旧不愿处死李承乾，而李泰势力过盛，又与李承乾素来不和，若立他为太子，怕难以保全李承乾性命。唯有李治仁善，与两位兄长皆无芥蒂，只有立他为太子才能保全他们三兄弟。

立晋王李治为太子的诏书也很快颁布，昭告天下。

判决已经下来，杜荷等人不日就将被处置。

东宫已经异了主，但李仪仍出入自由，很快就在丽正殿找到了李治，彼时的晋王此时的太子，他仍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只不过眉间的青涩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稳重。

李仪向李治提出了诉求——她想见杜荷一面。

到底是夫妻一场，理应送他最后一程。

李仪在狱吏的带领下来到关押囚犯的大牢，此处没有李仪想象中的那般阴暗潮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里面暗无天日，蚊虫也随处可见，还隐约能闻到一股霉味。

最终停在一间牢房前，狱吏便识趣地走开了。

牢房内烛光昏暗，只能隐约看清有道人影端坐在角落的草席上，看见其身姿，李仪就知道必是杜荷无疑。

“公主来这作甚？”

杜荷早就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再加上牢房外的光线较明亮些，一看便能认出李仪来。她那高贵素雅的衣裙，与这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像是一朵鲜花跌落污泥之中。

听见角落里发出的声音，李仪微微怔了怔，倒不是这声音有多冰冷或是凌厉，而是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

如此平静的话语，却像是一块重石落在李仪心口。

“自然是来看你。”

她微微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再平常不过，即便看不清身影，她也仍在往那个方向看着。

静默片刻，杜荷发出一声冷笑，满含自嘲。

但是他没有再说话，身形也依然没动，周围空气仿佛凝固。

李仪等了一会，知道不会再有回应，便默默叹了口气：“我是妇道人家，不明白追名逐利为了什么，只知道活着最要紧，若不把安身立命放在第一位，名利又有何用？”

“我一直觉得你有大好前途，却为何要折在这里，怎能不令人惋惜……”

李仪话说完微微垂下眼帘，面对杜荷如今的处境，她是有些于心不忍，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许久，那阴暗的角里落才再次响起杜荷的声音：“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有你所追求的事物，我亦有我的选择。”

他早知这是一条不归路，只是没想到失败会来得这么快，并且如此彻底。

李仪没再多言，扭头看了眼旁边的阑珊。

阑珊手里提着小篮子，随即走上前蹲下身从篮子里拿出一壶酒，还有两个酒杯，分别斟满了酒，并且将其中一杯放到牢房里面。

“此为何意？”

杜荷冷冷发问。

“这是你之前赠我的桃花酿。”李仪单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直直望着角落里的人影，“我便拿这酒与君送别。”

李仪拿着酒杯僵持许久，终于看见角落里的人影挪动了身躯，缓缓走到了牢房门前，而他的面容也随着光影展现在李仪眼前——他仍是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只是他的面色略显苍白，眼底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他弯腰缓缓拿起那杯酒，在李仪将酒杯举起来时，杜荷稍有迟疑，还是跟着慢慢举起了酒杯。

两人隔空碰杯，李仪率先将酒一饮而尽，杜荷也没再犹疑，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手中握着空酒杯，杜荷的眸光愈发深沉。

这是他第一次与李仪对饮，却也是最后一次……

眼前人高贵美好，但已是他不可触碰之物。

“杜荷，夫妻一场，我们就此别过。”

酒已饮尽，缘分也到了头，李仪最后深深望了眼杜荷，扬唇一笑，随即决然转身。

至此，他再也不是她的驸马。

杜荷定定地看着李仪的背影，她方才的笑……为何让他感觉充满凄凉？原本沉寂的内心，似乎也被悲痛占据，此一别，就是永别，直到此刻他才终于体会到即将面临死亡的心痛绝望。

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再也不能相见。

他后悔了。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