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过两座小山头,便是长恩殿。
台阶上老者负手而立,满面春风,明明年逾九十,却仍旧满头墨发,无一根白丝,体格精壮硬朗,不见佝偻,全然不是鲐背之年该有的样子。
“小尧之,你可知我唤你来做什么?”
李尧之一抬眼,便瞧见他身后金箔箱封条上“赠我爱徒,平安喜乐”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偏偏这老儿以为他是个瞎的,还在自认为神秘莫测地上下抚须。
为了讨他老人家开心,李尧之只能尽力忽视这股得意劲儿。
“除夕夜宴?”
果然,一听到他猜错,无极宗师便连飞带赶地追下石阶来。
“错啦错啦!三天后便是你的生辰,可惜过两日我又要闭关,索性我想着不如提前两天,就当为师今晚陪你过了生辰,如何?”
金箔箱后走出一位少年,静默地站定在公仪无极先前讲话的地方,他墨发高竖,额间缚着一条红绸,手中抱着半箩筐信纸,那便是隐鹤童子。
虽然早就看穿这位大宗师白纸黑字的目的,可闻言李尧之还是感觉浑身都莫名乱了起来,心里头火辣辣的,脸上却又不想表现出浮夸的感动,只好偏过脸去干巴巴道:“您还记得我的生辰,真是非常谢谢您。”
隐鹤抿着嘴,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但由于是出自大师兄之口,又好像能从中悟出些他的意思来。
“这是什么话!你这个小子,讲话真是像极了你那娇蛮不讲理的娘亲!”
提起亡母,李尧之心神一动。
他喜欢听公仪无极讲关于他父母的事情。李任二侠的传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公仪无极是传奇的亲历者而非闻听者,对他来说,无极宗师是唯一一个能将他与父母联系起来的人。
“小尧之,是不是想念你的父亲母亲啦?雪离与清云都是顶顶好的人啊……”公仪无极抚须长叹,“…我总在想,当初为何没有多留几天,若是当初我能…也不会有如此惨案!老头子最恨鬼神之说,可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这世上受了冤屈欺辱的人可以变成鬼魂去索命。”
“这回有没有追查到什么人?什么事?”李尧之追问。
“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不过只言片语。这伙贼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销声敛迹,惟恐人知,打的就是隐姓埋名的主意,如何肯再轻易露面?”
“鹤儿,你说说吧。”
“是。”隐鹤正欲躬身,李尧之却朝他摆手,是免了虚礼的意思:“三声阁的人给我们递了消息。当年的混战之中,有几个人被李大侠打成重伤,前往蓝月谷求医,却遭到了封一大师的拒绝,这几人便在蓝月谷大闹一通。蓝月谷的人应该对他们有印象。”
李尧之摩挲着剑柄,抬眸道:“只要找到蓝月谷的人,便能知道这伙黑衣人长什么样?”
“本来是这样没错,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封一大师仙逝已久,事发时三个徒弟又都不在谷中,只有一名洒扫童子,如今下落不明。”
隐鹤从箩筐中拿出一张纸片,走下来递给李尧之。
“这便是他们送来的,不知何时放在了墨竹台旁的石桌上,今早燕长老归来时恰好看见。”
纸片背面画着一只红鸟,正是三声阁专用的信纸。
李尧之捻动着纸片,沉默不语,正当公仪无极以为他心神绝望,想要开口安慰之时,他却突然道:“三声阁先前一直避着我们,消息更是千金不换,现在突然给我们送了信,所求为何?”
正当时,一声怒喝先至,随后殿门大敞四开。
“还能求什么!这鬼阁惹的人还少吗?无非就是求我们与他狼狈为奸,暗中庇护他几个!”
强劲的气流猛然袭来,卷着隐鹤箩筐中的信纸漫天乱飞。
正是燕长老大驾光临。
“你喊什么喊!以为这长恩殿很牢固吗!”公仪无极一展袍袖,使出招探云手,不待其落地便将这些乱舞的信纸塞回到隐鹤怀中。
本来在大山顶上动土盖房子就不容易!
“我今天十分不高兴!你少管我!”燕展天噼里啪啦一股脑拢紧乱飞的长袍,“这帮胆小如鼠的东西装聋作哑,早知道这泼天祸事的根由,却隐瞒不报,为虎作伥!”
“尧之侄儿,我定要为你讨个公道!否则,誓不为人!”
公仪无极眯眼上下瞧着他气得满脸通红,白眉严肃地拧成一股的模样,撇了撇嘴:“你是谁啊人家得报你,你是皇帝老子?朝廷当官的?还是大罗神仙?”
燕展天一甩长袍:“你这个人!我真是不想与你讲话!”
“燕叔叔,且听我一言。三声阁虽然诡秘莫测,却仍有一点唯利是图的做事风格能供我们琢磨,这消息他们藏了许久,此时突然相告,要说是突然良心发现,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再说那百里家乃是百年大族,区区几张战帖便吓成这样,还是趁早回家躲着算了。他们这一出说不定是包藏祸心,说不定还准备祸水东引,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尧之讲话时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珠玑,剖析在理,燕展天闻言点头,也不与他两个计较了。
“有理,那便从长计议吧!小鹤儿,讨口水喝,运粮的马儿不听话,非要我哄着骗着才肯挪挪蹄子,一路这么哄过来,累死人了!”
“燕长老请往里面坐吧,茶水已经备好了。”
“好好好!”
燕展天来得大张旗鼓,走得步履如飞,公仪无极瞧着他这马上就要渴死的架势,无可奈何直摇头。
玉清山能有今日,二位长老功不可没,可燕展天风风火火,季明晦却温吞如水,二人合璧,时常将掌门师兄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开宗之艰,难比登天,玉清立派的时机又很是不巧,正处于百年间武林最为混乱的时期。中原武家门类繁多,百步不同拳,千里不同风,更别提还有西域小国高手介入,百派争鸣,总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缠斗无休无止,于是便要推选盟主稳定局面。
可这场明争暗斗的比试殃及了不少平民百姓,无辜惨死者数不胜数。百姓报官无门,官府的人一看到那些刀影剑气留下的痕迹,也只能悻悻而去,生怕被这些身怀绝技的宗门报复。
还有些不入流的小门派时常徇私舞弊,糊弄衙役。就说那万雀门,在追杀其他门派残党时,四散而出的铁翎羽不巧击中了三个田埂旁喝水的农民,铁翎羽上涂了鸩毒,且锋利无比可入木三分,三个农民当场死去,正好是祖孙三代。
天色已晚,农妇等不到人,便提着灯出来寻找,只发现三具气绝多时的尸首,当场气急攻心,暴毙而亡,这算是灭门的惨案。
等官府找上门,万雀门的掌门竟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门中逆徒在追杀途中被刀刺死,算是偿命了。后又打发了一笔钱,将四人拖去埋葬,找不到人,此事也只能翻篇。
朝廷中也不是没有精通武艺之人,只是这样的事三天两头发生,若是广派人手逐一捉拿,那缉凶倒变成了主要任务,保护大内的安危反而成了次要。
朝廷只能与几位极有威望的掌门长老和谈,决定创立一个能够平衡双方的组织,这便又有了瑶山的纠纷。选出来的人,若是武功盖世却横行霸道恣睢自用,那便成了下一个万雀门,若是功力平平,又显得软弱可欺。那边的盟主之争斗得头破血流,一个冤大头管事的位置就不值一提了。
后来也选出了几个,却总是这边也不服,那边也不服,这个位置至今形同虚设。
盟主未定,武林与朝廷矛盾纷然,玉清派无异于生在暗礁险滩之中,只怕是缺了一人,都要卷入漩涡。
“你长大啦,聪明才智都随你了你的父亲,总是思虑得十分周全,脾气个性却随了你的娘亲,小尧之,你的喜好也该学学你娘亲呀,喜欢些花儿草儿树儿什么的陶冶情操,人生不止打打杀杀嘛。”
李尧之动作一滞:“师父,我娘她并不喜欢什么花儿草儿,她那样折腾的性子,哪里有空陶冶情操。”
“哦?那是我记错啦?我偷偷与你说,你爹这个人,闷得很!你爹的书房比那天牢还难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里面全是他和你娘往来的书信,他这是怕给人看到他的满纸酸话。”
“你在京城待的时间长,想来也没怎么进去过,连我也是偶然得见,”公仪无极抬手遮住半边脸,似乎真在防着那小夫妻俩偷听他讲话似的,“书房里那十二副水墨兰花图,画得栩栩如生,你娘画功了得,我还道那也是你娘亲自画的传情之物呢。我原以为李大侠这样人豪迈不羁,却不想他还有这般怜花惜木之心。”
“书房里的水墨图?那是残月大师的真迹,他还跟我炫耀过呢,但……”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
他自八岁起,就被李清云这个望儿成相的亲爹送到京城慕容家去了。慕容府作为京都头号书院,不少达官贵人都挤破头地想将儿女往里头送,考不考得上功名另论,光是在慕容府里头读过书这一点,说出去都会被别人高看一头。
春闱前,李清云曾来信,说待他考完回家,便叫他瞧瞧他老爹书房里的“宝贝”,随便挑一个也能买个地方官当当,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块红色的小棉毯。
任雪离对绣花纳鞋底这些事一窍不通,现学现卖给儿子缝了块金叶小毯。那毯面上针脚极粗,绣的也不知是花是叶,同窗好友还曾断言这毯子一定是位粗手粗脚的魁梧男子所做。
考场纪律严明,禁止与外界联系,等他洋洋洒洒挥笔写完长卷,外头仍是春光明媚一派祥和,多好的春三月,李大公子昂首阔步甩长袍,笑望扬州,打开门却只传来了李府灭门家主惨死的消息。
那年他才十岁。
春风吹落杨柳絮,却如一场落不尽的惨雪。
“但什么?”公仪无极一哂:“跟亲儿子都要炫耀?这老不要脸的。”
李尧之无奈一笑,老宗师却忽然神情严肃,转了话题:“对了,你知道闻明昭的事情吗?”
“闻前辈死得突然,现下已有许多人猜测他的死与红莲教有关。”
“天月剑派如今全靠他撑着,他这一死,便如拔经抽骨,不知这天月剑还有几年活路。尧之,你得替我跑一回三尖山,当时他们筹建天月派,我们玉清帮了许多忙,前几月他还请我去赴宴,说有东西还给我们。”
“明日便去么?”
“过了年吧。掌门身故,想必他们也忙得很,腾不出空招待。”公仪无极哀叹一声,又指了指身后的几箱木匣,“你将这些东西都带去,他们若不要,你便偷偷放在库房里,我们玉清与天月一向交好,是要尽点微薄之力。对了,若他们还的礼轻些,那便收下,若是十分贵重,那便不收,实在要还,你就跑。”
“弟子明白。”
公仪无极还打算接着说点什么,却有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那人好像是被强行推扯到了门口,似乎还绊了个趔趄:
“大师兄,望月台还差一个平安结!要你亲自系呢!”
“……”
“…好了好了,去去去!”
见师父肯放人,纸窗上映着的几个贼头贼脑的身影便雀跃地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