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昀,快醒醒,快醒醒。”
子昀在低沉而持续的呼唤声中缓缓醒来,头痛欲裂,仿佛颅中嵌有重石,她只能用右手撑起沉重的面庞。
眼睛沿着光亮的缝隙一点一点地睁开,就像宫人掀起帷幕那样。
于是那张脸渐渐映入眼帘——该怎样描述这样一张脸呢?眉毛颜色有些淡,下垂眼显得温驯,一对上她的眼睛便赶忙低垂,嘴唇很薄,缺乏血色,说是泛白也不为过。
总之,这是一张卑微顺从的奴隶的脸。
子昀的酣眠被打断,自然十分不满,她不耐地瞪着小臣:“没长眼睛?没看到我在歇息吗?”
小臣垂首:“时辰不早了,今日主祭的是巫渔大人,您与他兄妹情深,想必不愿错过此次祭祀。何况……倚树而眠对您来说实在简陋。”
他比子昀高出不少,为了就着她还跪坐在地上,腰弯了弯,脸凑近了才轻声叫醒了她。
现在他自觉地离远了醒来的子昀,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
子昀火气这才略微消了些。
商族信鬼神,敬上帝,重视祭祀。春季多疫灾,因而在春末常有祭祀以除邪气,祈祷新一季平安顺遂,将此仪式称为磔禳。
巫渔,也就是大巫子渔,她的从兄,承奉王命亲自主祭,今日祭祀不可不谓盛大。
子渔虽为大巫,可却从未亲自主持大型祭祀,按理来说不能官至大巫,但他的显赫家世又弥补了这一点,让别人勉强闭了嘴,可显然这仍然不够。
而若这次主祭顺利,从兄就能名正言顺地坐稳大巫之位,压下那些流言蜚语。子昀作为族妹来为他辅助祭祀,也有捧场的意思。
她今日也真是忙坏了,想靠着树歇息一会儿,结果却睡着了,差点要睡过祭祀,还好有随身小臣叫醒她。
想到这,子昀向小臣伸出一只手,嘴角弯弯,笑了笑,示意他拉她起来。
小臣晃神了一瞬,但他很快回应道:“卜昀,这不合规矩。”
她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便沉了下来。
子昀不喜欢所有不服从她的人,尤其是小臣这样的一个羌人。
羌人是献祭给上帝最常用的人牲,常常被商族人猎取来献祭祖神,当年小臣便是猎物之一。
若她当年没有在献祭之前把他要了出来,恐怕他现在早就已经成为地底的一具枯骨。
子昀与商王族血脉亲近,家族权势显赫,又早早有嫁与王子,成为商王后的谋算,年仅八岁便入宫成为卜者,贵不可言。
羌人奴隶,怎敢反过来说教她?
她眉头皱得很紧,时间静默了几瞬,然后,她猛地站起身伸手将他一扯。
踉踉跄跄几步,小臣再一次跪坐在地,小腿旧伤处传来一阵阵剧痛,仿佛阴湿的老鼠嗖嗖上爬啃噬般,疼痛犹如黑水一波一波涌入。
世界翻滚了起来,回忆闪回脑中。
浸润着猩红血液的头颅被投入青铜大鼎中,切成一块一块的渗血肢体被随意放置在祭台边缘。
耳边朦朦胧胧又传来小女孩稚嫩清脆的声音:“……你看,还好有我把你放了出来。”
华丽的衣袖凤纹又一闪而过。
“下一次还为我歌唱吧,我喜欢你的声音。”
不,不是为她歌唱……
小臣再一次剧烈头痛,天旋地转,幕幕重影笼罩在眼前。他仿佛又听到了旧日的哭喊与麻木求饶,看到记忆余烬在眼前缓缓落下。
无法挽回的事情曾做出来了。
手心,指腹,指尖,脸颊,眼下,发尾,染上了一片血红。
小臣闭上了眼,顺从地跪着,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
少女轻盈的脚步渐渐靠近,微风吹动了她的白衣祭袍,裙摆簌簌如叶作响。
小臣感受到那双细腻如脂膏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刹那间悚然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一睁眼,少女的脸离他极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呼吸的暖意。
他幼时随族亲出游,被狩猎的商人打折双腿,亲人也无一幸免,通通被抓,囚禁在关押人牲的牢笼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被送上祭台,而他绝望地等待死亡。
可是死亡停在了他眼前。
一段故乡哼曲唤来了那个天神一样的女孩,她的红裙闪闪发光,美丽的杏眼灿若繁星。
那少女俯视着他,忽然的下蹲与拥抱惊住了所有侍从,也惊住了被那软软的身体温暖到的他。
殊不知这一切只是噩梦开场,虚假的温暖从那把斧钺递给他时起,通通破灭消散,剩下的只有冰寒。
如今他一双伤腿再受磋磨,又有同样的温暖再次降临,虚假、残酷如初。
泪珠从眼眶滚落停驻于眼角。
相似的场景,不同的时间,同样的痛楚。
血腥的幻觉如琉璃坠地一般,破碎了。
他扯了扯嗓子,喉咙却干渴得像是龟裂的土地,一个词也无法从中萌芽。
想要嘶吼,却无处发声。恐惧一点一点蔓延开,又被少女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怨怒。
他睁大了眼睛,无神地凝视着她。
那位贵族少女,后退几步,居高临下。
落日余晖为她的身影打上柔和的光晕,逆着光的脸却是暗色。
白衣金边祭袍的腰间系着双鱼玉佩,波纹荡漾,栩栩如生,鱼儿宛如刚从霞阳映照流金般的水面跃出。
“唉。”
她叹了口气,琥珀色的杏眼中倒映着小臣的身影,那躯体跪坐着,缩成她眼眸中渺小的一个点,就这样固执地不动,静默无声。
死水在太阳下静静干涸。
子昀无奈地揉了揉了紧皱的眉头:“好了,别耍脾气了,知道你等得有点久,这次我不罚你。快走吧,真迟到了怪罪下来还是你先吃亏。”
姿容美丽的少女像一幅画,美好得好像只要忘掉一些事情,痛苦的心便可以得到安宁。
他有意地忘去那些怨恨,那些痛苦,那些压在他身上的千钧之重。僵硬的身体在她的安抚下逐渐放松,她身上的白芷清香更是搅浑了他原本警觉的头脑。
“好。”
他最后近乎是柔顺地搭上了子昀递来的手,脸惨白得跟死人一样,忍着剧痛起身。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一步步向前,好像永远都不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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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众瞩目的磔禳如期举行。
奇怪的是,献祭的人牲并不站在祭台旁。
也许待会儿会被抬上来?那也好,起码不用现在就看到那些羌人死人样的脸色。
众人所不知的是,子昀讨厌献祭。
她只敢告诉从兄子渔,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她讨厌迸溅的血液,讨厌羌人的哀嚎,那些东西都只能让她脑袋嗡嗡。
可惜商人习以为常,子昀若表现得不一样,不合群也不敬鬼神,省不了阿父阿母一顿批。
但从兄不一样。
从兄总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头,从第一次注意到她因为祭祀而昏厥开始。
他告诉她,她的感受没有问题。
子昀在祭台下等候,台上白衣少年有一双与她相似的琥珀色桃花眼,潋滟眼波流转,如蝴蝶轻轻落在她脸上。
手持青铜钺,指如羊白玉,不甚搭调的两种事物凑在一起,在他身上也如天成。
“从兄,今天我来帮你!”子昀粲然一笑,大声喊道。
子渔也弯弯眼,放下钺便走下台来。白衣上系着傩面,玉玦在衣裳褶皱中若隐若现。
他靠近子昀,忍不住摸了摸她柔顺的秀发,温声道:“昀昀。”
少年双眸翦水,眉如远山,唇如点朱,像是自云雾中缓缓走来的山鬼。
子昀有些看痴了,不禁呢喃出声:“真不知以后哪位女子会成为我嫂嫂……”
这温润少年笑了笑,低头凑得更近,修长的手指顺着头顶往下,旁观的贞人眼睛都瞪大了。
俊男俏女,卜者大巫,这是在?!
小臣侍立在远远的一方,前边的人乌泱泱一大片,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能听到模糊的切切低语声。
祭台底下的土壤浸透了血肉的腐臭味,明明现在什么人牲都没死,但他却还能隐隐约约闻到血腥味。恶臭,正如这大邑商。
身体再一次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指尖颤颤出现重影,心脏仿佛停止跳动,胸闷得紧。
想要逃,想要一头撞死,但整个人却僵直成一块。混入耳中的不只是闲话声,还有旧日隐隐约约的尖叫哭喊。
惊恐涌上心头,濒死的痛苦袭来。
倏地,“子昀”二字溜入耳中,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开辟了一条通路,痛楚也随之释放。
洇湿的下垂眼往那一对男女望去。
真般配啊……
这画面惹人想入非非,但实际上只是子渔蜷起中指,重重敲了下她的后脑勺:“瞎想什么?从兄我未满二十二,未到法定婚龄,现在还是把祭祀做好为妙。”
“从兄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子昀无语,又正色询问,“祭礼需要备好祭品,从兄将他们放在哪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他们?”
“这个我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忧。这次磔禳与往日不同,形式上会有所差别。”
子昀没太在意这个,以为就是跟往常的些许变动一样。仪式嘛,都大同小异,有一点点差别也影响不大。
她仰头,笑意盈盈:“那就预祝从兄祭祀顺利,万事大吉。成为大巫之后,可不要忘了给‘红包’哦。”
“红包”是很久之前从兄教给她的一个词,说是在年初把贝币装进一个红色荷包中,再把荷包送给孩童,能够镇压邪祟,保佑孩子平安健康长大。
这说法子昀从前没有听说过,问阿父阿母,也不知,只当是从兄编出来逗乐的玩意儿,还挺新颖有趣。
一开始她只是在年初找从兄要红包,后来演变为每逢缺钱的时候都会找从兄要红包,惹得从兄叹气不已。
果然,子渔再一次哀叹:“你可真是无师自通,自行领会了现代社会红包的意义。”
他摸摸子昀的头,她柔软的发丝有几根乱飘着,被他捋顺。
“好好好,一定给你,不差你钱。”
子昀笑弯了眼:“从兄是大邑商最好的从兄!”
无奈笑完,子渔收了轻松的神色,盯着祭台西南方望了好一会儿。
轻叹道:“此举不知是否有效,但愿利在千秋……”
“从兄?”子昀没听清楚他自言自语了什么。
子渔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时间悄然流逝,祭祀即将开始。
侍奉的女官上前适时提醒:“卜昀,巫渔,吉时到,还请就位。”
“昀昀,开始了。”
子渔后退几步,拿起腰间傩面转身戴上,步调从容地登上祭台。子昀依然待在祭台之下,等轮到她时辅祭。
祭乐起。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