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杨乐街市井间的一座酒楼,规模不小,主廊就约有百余步。门首缚彩,显然是才开业不久,来往的客人也不算多。南北两天井内各设了戏台,坐着两个半搂琵琶的歌女,曲声悠扬。
江应惜边走边端视着四周,可惜头上带着慕容辞要求的轻纱帷帽,视野前隔着一层薄纱,瞧什么都不太清晰。
酒楼的小二在前引着路,似乎知道慕容辞的来历不小,热忱中又带着敬畏,一路甚至都没敢抬头与她们二人对视一眼。
绕过了天井后,又一连过了两道门和花庭,便看见了一座精致的小楼前,沿着弯曲的楼梯一直往上走,停在了一间挂着“金梁”牌子的雅间前。
小二躬腰道,“二位客人里边请,三楼的雅间是绝对清净,酒菜已经给您二位备好了,都是楼里的招牌菜……”话没说完,怀里丢进了几两银子,小二赶忙住嘴退下。
慕容辞这时才转过身看了一眼江应惜,说道,“进去吧,帷帽可以摘了。”
江应惜只以为遮面是贵族世家之女外出的规矩,戴上时没有多问,此刻也照做了。
进屋后见一幅镂空梅屏将雅间隔断,一边是重重轻幔半掩的软榻,一边是摆满菜肴的月牙桌。桌椅皆是临窗而放,明媚的阳光从半开的轩窗照射进来,像无数道金灿灿的丝线,映出了大片的璀璨,让人眼前一亮。桌面上的琉璃盏灯芯未燃,被日光一照,就已然流光溢彩了。她不禁道,“这窗设得真好。”
慕容辞看她的眼里含着玩味的笑意,说道,“你往外看,风景更好。”
江应惜闻言抬手将两扇窗页推开,随之就愣住了。
从窗子往外瞧去竟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江家大门,原来这一隅小楼正好位于江家街巷的对面,只是她来时一直安坐在马车内,而后又直接到了酒楼的门廊下,未曾注意酒楼的位置。
但是说熟悉也不熟悉,只因江家大门又比她的记忆里多了些东西。
那平开的朱门上方正挂着一层层的白绫,左右两支立柱旁插着“奠”字的白幡,迎着风摇曳。
江应惜意识到了什么,心猛地一紧,回头看向慕容辞,心知对方专门将她带到这里,定然是知道了她家中的状况,便问道,“大人,我家里是何人亡故了?”
慕容辞慢悠悠地坐下了,深邃的凤眸紧盯着江应惜,“你希望是谁?”
江应惜抿了抿下唇。在看见江家丧祭的第一眼,她下意识想到的是主母李氏,并且还卑劣地生出了一丝喜悦之情。可无论如何,李氏也是她名义上的母亲,她这般想法委实不孝,所以她又将话咽了回去。
但很快她也没心思去猜想了,只因江家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唢呐声也逐渐响了起来。
江应惜趴在窗沿,睁大了眼睛,望得很认真。
慕容辞看了看她,没再接着打趣。顺手倒了杯酒水,酒杯举到唇边却突然想起了昨夜,于是满满的一杯酒又被搁在了桌上。
“咦。”江应惜发出一声讶然,她看见大开的门扇内六个脚夫抬出了一副柳木棺材,棺材的四周还用纯铜为镶,一看就知花了不少钱。但在江家下葬还值得如此花费的,除了江父和李氏,也就只有嫡出的兄弟了。
又见紧随在棺木后走出来的是一身灰袍的江升泰,和正不停抹着眼泪的李氏,她刚要问是不是李氏所生的公子出了意外时,慕容辞就在她之前开了口,“里边躺着是江家二姑娘。”
“……我?”江应惜指了指自己,疑心自己听错了。明明她现在好生生站在这,而且她在家里不得宠,离世定然只有一具薄棺一抷黄土,哪里会如此费力操办,李氏还哭成了泪人。
慕容辞点了点头。
送葬的队伍伴着唢呐和满天飘洒的方圆纸钱往南而去,她抬手又指向了街巷北面来的一顶轿子。轿身雕刻着仙鹤喜鹊,轿顶也挂满了红结彩绸,格外精致。
是一顶花轿,但轿衣却不是红色。由一个簪了红花的婆子领着,四名轿夫将花轿抬到了江家门前。
悲鸣的乐声尚未远去,喜闹的锣鼓却已经敲响了。
这一幕委实荒唐得离奇,江应惜不再追问慕容辞了,她已然被眼前的一幕幕搅的一头雾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江家门前的花轿一停,李氏就几乎要昏阙过去,站也站不住,江升泰用力拉了一把,贴在她耳边道,“都到这一步了,若是再闹起来,咱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李氏是一肚子的苦水,她千娇百宠长大的女儿原本可以做秀才夫人,如今却要委身为妾,且还不知道能撑多少日月。而江升泰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怨恨地想,难道江怜梦不是他的亲女儿吗?之后她又意识道,对江升泰而言,江怜梦也好,江应惜也罢,都是他的女儿又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前程要紧。
“这花轿来娶的是你女儿的命啊……”李氏脸上失了血色,寸长的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江升泰的手背里,丝丝血色渗出。
江升泰一把将李氏甩开,捂着手正要发火,阶下的管事婆已经连声催了起来,“新娘子该上轿了,别误了时辰。”
江升泰只好将手收进袖子里,朝弄堂内摆了摆手,随后一名粉红衣裳头盖红娟的少女被左右搀扶着出来了,与其说是搀扶,其实更像是拖拽。
“我不嫁,不要啊,爹,娘!”红盖头下的一声声哭嚎和句句救命,让李氏又忍耐不住要上前拦人,却被江升泰挡下。他朝管事婆点了个头,管事婆冷笑了两声,挥手让两个轿夫上去直接将人抬着扔进了花轿里。随后她也掀开轿帘钻了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了,不知是鼓捣了什么,江怜梦再没有喊出一点声音。
花轿又抬了起来,一颠一颠地朝着来路往回走。
“丧事喜事一起办,实在热闹。”慕容辞看完一出戏,心满意足地点评道。
而对首的江应惜却不能从容地将方才的一切总结为“热闹”二字,她盯着花轿远去的方向,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又酸又疼。江怜梦那几声喊叫,让她也泛起兔死狐悲之感,何况,她原也是判了死罪的兔。
“是因为“我”死了,所以进晋王府的人就变成了江怜梦吗?”她认真地看着慕容辞,眼眸里装满了平静的悲伤。
“后悔了吗?”慕容辞问道,“你希望是你还是她?”
江应惜摇了摇头,“大人,我不知道。当初我逃出来只是想保全自己,就算再来一回,我也会逃走的。”她凝眉又叹了口气,“我原本恨他们轻贱我,可今日看他们又把长姐送去,便也连恨都消散了,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慕容辞起身掩了窗,屋内光线黯淡了几分。桌上的饭菜还一筷未动,她想了想,夹了一块水晶脍放在江应惜的碟子里,权当作安慰。
江应惜食不知味地吃着,想着潦草为妾的江怜梦,六人抬的柳木棺材和凶名在外的晋王世子,更是愁眉不展了。
“现在你既不必担心我让你回江家,也不用害怕卫兆殷四处寻你了,不好吗?”慕容辞缓声问道。
江应惜闷闷答道,“自然是好的,多谢大人为我操劳。”她晓得里面定然有慕容辞的手笔,也反应过来让她戴着帷帽不轻易示人的原因了。也因此,她更不能强求慕容辞再为她做些什么了,否则她怕是生生世世都难以偿还恩情。
慕容辞知道她在想什么,眉梢处露出半点未遮掩好的冷漠,“江家门前的泪可有半点是为你而洒的?你可怜她们,当初她们是否可怜了你?”
话音刚落,江应惜的眼眶就红了,她抬起水雾氤氲的眼眸看了一眼慕容辞,小声说道,“除了大人,从未有人可怜过我。”
慕容辞听了这话,又被那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凝望着,讥讽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能改口道,“食不言寝不语,先用膳吧。”
回府时才刚过了未时,慕容辞没打算去官衙,一路闲庭信步地将江应惜送回汀兰苑。点朱和几个丫鬟正在坐在花阶上绣花,看见她们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见了礼后,点朱迫不及待地对江应惜道,“夫人,方才宝榭楼差人送来了几副珠翠头面,说都是时兴的花样,夫人看看要不要留下。”说完,小丫鬟们就从上房内捧出了几个铜扣木盒。
江应惜刚要拒绝,身边的慕容辞已经兴味盎然地走近细瞧了。每个盒子内都精心铺垫了厚厚的丝绸,放着金丝珠玉或雀羽勾勒的首饰,有珠钗,步摇,发簪,钿花等等,看得出每样都下了功夫。
她拿起一支金簪在江应惜的发髻边比了比,铺翠捻金更衬美人,便道,“我瞧着不错,都留下吧。让宝榭楼以后有了巧作就送到府里来,每月给他们结次账。”
点朱高兴地答应着,利落地将首饰收拾进江应惜的妆奁中。
江应惜却蹙眉,轻语道,“大人,这太破费了,我也无需那么多首饰。”
慕容辞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说我可怜你吗?”说完,又突然问道,“可曾学过管家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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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只有大人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