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袭天这么大的景象,当然不止邹衍和黄帝广成子看到了,咸阳宫中值夜的宫人郎官也都看到了。
扶苏一醒来,就听到宫人小声交谈的声音,内容正是昨夜彗星袭天。
彗星?
扶苏回想他记忆里彗星出现的时间,秦王政七年有一次彗星袭天,那时他还没出生,然后是秦王政九年,虽然十三年的正月彗星曾出现在东方,但那时他已经开始启蒙,读书习武,手上也不似如今柔软,早已生出了茧子。
所以现在应该是九年吗?扶苏心想,就是不知道是四月前还是四月后了。
很快,扶苏就知道他不用费心猜测了,因为宫人要带他去见父王母妃。
如果那个“母妃”还是他最初记忆里的母亲,那么现在应该是四月之前,他判断的依据是,这一年的四月,他的母亲难产而死,母子俱亡,这很不幸,但幸运的是,那孩子不必被胡亥戮杀。
在被带去正殿的路上,扶苏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怎么能不熟悉呢?上千次的轮回里,都是他们陪着他直到他前往上郡,或者逃出皇城。
或许正应了那些天外来客的话,他所处的世界只是一本又一本的小说,他的一切都来源于那些创作者,没有人能凭空捏造一个世界,所以,父皇,李斯,乃至他身边的人不会有什么改变。
在轩昂的殿中,扶苏看到了他的父王,他清楚,这又是一个新的父亲,即使他与那过去的千百个父亲别无二致,但……
每一个他都是特别的,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自然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而不同的世界,这两个人又怎么能说是一个呢?
“王上,夫人,”
带他过来的宫人喊,随即行礼。
扶苏看向立在一起的两个人,男子一身玄色王袍,未带冠冕,面容俊朗,一双凤眸分外凌厉,不怒自威,也难怪这殿中宫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
这般气度,又是这般美貌,也无怪那么多人想和他共渡良辰美景。
扶苏清楚他像他,但他们却是不一样,这样想着,他看向父亲身边的小腹隆起的女子,不禁愣住。
女子穿着青色的襦裙,光彩照人,顾盼生辉,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即使怀孕也没有影响她的气色。
她看起来很年轻,事实上她也确实很年轻,秦律规定男子六尺五寸冠(150.15),女子六尺二寸(143.22)许嫁。
关东六国可能与秦略有不同,但在婚嫁年纪上不会差别太多,道理很简单,春秋以来一直在打仗,而战争靠的就是人口,所以不存在那种等待女子发育完善再行婚嫁,都是年岁/身高到了,月事来了,然后就可以婚嫁。
所以,即使她已经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仍然未满十八岁,用那些天外来客的话说是合法萝莉,但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的扶苏并不喜欢这句话。
太久了,在他所经历过的世界,当他醒来时,基本上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事实上,她也确实去世地很早。
他其实都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但此刻,他那些记忆似乎又回来了,他能感觉到好像她就该是这个样子,即使他明白,眼前这个人很大概率上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就像父皇,无论每个世界的他如何相像,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世易时移,物是人非。
但无论怎样,能遇见故人总是一件开心的事,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对方快要死了。
宫人将扶苏带到秦王和夫人身边就退下了,扶苏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他父皇给带到了身边。
扶苏知道这是怕他碰到母妃的肚子,妇人有孕说是脆弱,但也能下地劳作,可要说完全如铁打一般,也不可能,别的不说,肚子被撞一撞,孩子和大人都有危险。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母亲隆起的腹部上。
秦王注意到儿子的目光落在爱妃的肚子上,心知这是他在欺骗弟弟的到来,想到自己马上又有一个孩子要到来,原本因为彗星袭天而产生的不悦也消散了。
“再过旬月,扶苏就能见到弟弟了。”
秦王这么说,是因为之前扶苏说想要弟弟,扶苏点点头,但他却并没有喜悦,他伸出手,放在母妃隆起的腹部,即使有宽大的衣裳掩盖,也不能遮掩怀胎九月的肚子很大的事实。
顺着他的骨肉,属于婴儿胎动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似乎那个小家伙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动了动,那个位置,现在应该是脚。
他也是傀儡吗?也和他一样能感觉到痛吗?
如果能的话,母妃难产时,羊水流尽,他呼吸不过来时想必很难受,他们都很痛苦。
他不想他们痛苦,但是他做不到。
“母妃,等到弟弟出来,我会陪他一起玩的,我会照顾好他的。”
扶苏收回手,抬头,看向他很是年轻的母亲,像一个孩子一样许诺,“我会对他好的。”
他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现在做的,无非是哄他们开心罢了,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即使是不苟言笑的父王也露出了笑意。
他们很开心,这就够了。
“好了,用膳,扶苏也该饿了,”
随着秦王的声音落下,寺人侍女鱼贯而出,捧出各种吃食,放在案上。
扶苏看着与自己最初记忆里相差无几的菜色,明白这大概率是个正常世界,以及目前天外来客还没有登场,玉米土豆红薯都还没有,炒菜也没有,他淡定地陪着父母用完了这顿饭。
用过早食后,秦王离开,扶苏跟着母妃去送父皇。
走至殿外,秦王停住,他看着身怀六甲的爱妃,如今是季春,宫中的人皆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原本就大的肚子就更遮不住。
他想,难怪扶苏会害怕,这么大,若是第一次见的人确实会害怕,当初她怀扶苏时,他也时常会担心。
“就送到这里,你怀着身子,多有不便,还有扶苏要看顾,”扶苏听到他父皇这么说,然后把他交到了保母手中,转身离去。
扶苏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出意外的在他身边看到了一些熟人,如蒙恬蒙毅兄弟,章邯,此时的他们担任着皇帝的郎官。
扶苏看到了蒙氏兄弟,他们是忠臣,也是能臣,他所经历的主角里,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能得到一个好结果,作为曾经的同僚,他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结果,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并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他们也配得上那样的结果。
正如他所言,千百次的轮回中,他的心已经波澜不惊了,他已经不会悔恨了,比起这些无用的情绪,还不如去做些什么,至于生死?
他最后不都是要死的吗?
是自尽还是具五刑有什么差别呢?
蒙恬也看到了秦王身边的女子,他低头,不去看,但因为视角,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扶苏,他冲他笑笑,小家伙眼力很好,看到他板起了脸。
蒙恬艰难地忍住不笑,没办法,扶苏公子小小的一只,和大王像极了,尤其是小家伙还正着一张脸,竭力在模仿父亲,放到他这张稚嫩的小脸上,莫名有些好笑。
蒙恬强压住翘起的嘴角,这一幕被转身走开的秦王看到了,他微微挑眉,“你笑什么呢?”
“长公子和王上好像啊!”
秦王听到这话,面上露出了笑意,儿子像他自然值得高兴。
君臣两个说了些话,随即向议政殿走去,今日要就攻魏一事做最后廷议,虽然每年都在打仗,但这种层次的用兵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自然需要慎重对待。
议政殿中,
嫪毐在长安君成蟜叛乱中积累了“资本”再凭借着太后的关系,荣升长信侯,如今也能在廷议上大肆发表言论了。
蒙恬蒙毅要资历没资历,只能暂且待在秦王身边,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他们两个都清楚,他们的登天之梯就是嫪毐。
秦国的朝堂公卿就伐魏一事进行最后的商议,军事托以将军,而后勤以及相应的官吏派遣,就需要朝堂的诸人加以协助了。
吕不韦虽被逼得退了数步,但到底在这种正事上坚持己见,狠狠挫了挫嫪毐的风头。
秦王对于这件事持默认态度,对一位尚未掌握大权的君王来说,无论是凭借母亲赵太后裙带关系上位掌权的嫪毐,还是掌握秦国朝政的吕不韦都是他的敌人,区别只在于先除掉谁。
权衡利弊后,秦王政选择先弄死嫪毐,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吕不韦年事已高,雄心壮志已失,且比起嫪毐这个国之蠹虫,吕不韦还是有些价值的。
臣子们可以坐山观虎斗,但他不可以,这是他的国,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壤。
这一点,别人也很清楚,秦王对此心知肚明,毕竟就连游说魏王的人都会说,让天下舍弃吕不韦而亲近嫪毐,这样您就能报了秦国欺辱之仇啦!
同样都是要割地贿赂秦国,为什么不把这事作为嫪毐的功绩呢?最好让这地被嫪毐拿到手里,壮大他的实力,帮助他干掉吕不韦,自己独揽大权,最后再杀了了他这个秦王。
连外人都清楚的事情,偏偏他的母亲一无所知,不,应该是自欺欺人。
秦王心中哂笑,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的母亲是个糊涂人,她享受着权力的尊荣,却不愿意承担这份尊荣的责任,她不在乎她的行为会对这个国家造成什么,毕竟,她只知道和嫪毐□□会欢快,被两个无知的,只会亲近她的儿子们簇拥着是如此的幸福。
她大概已经忘了,没有权力的王和案板上的肉没什么差别。
既然她为了自己的快乐任人侵犯吞噬他的权益,那么他也无需再顾虑她的感受。
如果他都没办法快乐,别人又凭什么能这么快乐?
所以嫪毐必须死,他和太后的两个儿子也必须死。
此事秦王早已打定主意,但面上不展露分毫,他坐在王座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的这些“臣子”们,看他们粉墨登场,为自己和自己背后的主子冲锋陷阵,不自觉地,他想到了自己的后宫。
有些事需要防患于未然,身处权力中心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权力对人的诱惑力与腐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