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都已经想的这般周全了,还需要问什么?”凌青岁看向凌兮音,同她轻声道。
凌兮音趴在地上的身躯一顿,缓缓抬起头,对上凌青岁的目光,呆顿片刻,冲他扬起萧容,撩起裙摆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凌重桦本来想要拉住凌兮音,但凌青岁同他摇了摇头,“任她去吧。”
“她既然有想做的事情,也愿意承担后果,不如就放手让她去做,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凌重桦收回手,垂头思索片刻,“兮音有自己的打算,那青岁呢,青岁如今的打算又是什么。兮音说这么些时日了,你从不过问登基大典的事情……”
“王兄,”凌青岁打断凌重桦,冷冷地道,“你僭越了。”
凌重桦眼中闪过不可思议,望着坐在龙椅上穿着孝衣的凌青岁,一瞬回不过身。
但瞧着他身周缠绕的明黄色……凌重桦突然又明了了。
也是,如今父皇崩逝,凌青岁的太子身份与从前比起来,已经不太一样了,是该有些威严,有些分寸了。
凌重桦吞下肚中的问题,眉眼有些落寞,“那……我便不打扰青岁了。”
凌重桦转身离去,同凌青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凌青岁视线追随着凌重桦远去,胸中似乎憋着一口气,直到凌重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凌青岁身子往前倾斜,一手支着桌面,一手扶着胸口猛咳起来。
危宥年赶忙上前来替他拍背,凌青岁身子一斜,靠在危宥年搭过来,撑在桌面上的手臂上。
“哇”的一声。
凌青岁突然咳吐出鲜血。
鲜血尽数喷洒到危宥年的衣裳上,凌青岁气还没顺过来,便哽着声,一边想要擦去危宥年衣袖上的血渍,一边同他道歉,“阿年,对不住……”
“对不住。”
危宥年心疼死了,单膝跪下去,替他擦去嘴边的血渍,“这不是阿岁的错,阿岁为什么要道歉?”
凌青岁看进危宥年的眸子里,瞧着他眼底里的情绪,便觉着整个心都安宁平静下来了。
凌青岁嘴角翘了翘,扶着危宥年的手坐直。
危宥年看着凌青岁稍微好点了,给他倒了杯茶,看着他喝下去,润了嗓子,才出声同他汇报。
“前不久有人在窄巷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报了官,查出来是梁硕。”
凌青岁一听,有些讶异,“梁硕……死了?”
“嗯。”
“与刘念有关系吗?”
“据周边的百姓说,确实看到过行踪诡异,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得一身黑的人出现在那附近。想来……该是刘念没错。”
“那如今……”
“人又不见了。”
凌青岁叹了口气,“如今京中的怪疫呢?”
“好些了。”危宥年道,“姜大夫将自己存着的红草全部交了上来,每日在京中都有设点发放红草汤水,怪疫已然是控制住了。除此之外,姜大夫试着在乱葬岗种红草,虽说还没有正儿八经地种植成功,却也冒了不少芽了。”
危宥年:“刘念那边青花鸡的这一招棋,就算是废了。”
“百年的筹谋毁于一株草木……”凌青岁有些感慨,“害人者终遭其恶行反噬,人算不如天算啊。”
“若是他们的手段温和些,说不准,这因果循环的惩罚便落不到他们头上去了。”
危宥年瞧着凌青岁,思忖半晌,才小心地问,“怪疫一解,刘念那边便没那么多威胁了,更大的问题是底下那些个仍旧信奉怪鸟,不愿种地耕耘,将命运依托与信仰的百姓。”
“这些……都需要殿下裁断。”
“只是殿下……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登基的事情,每每内务局来同你商议你便将他们赶走,这皇位,殿下你……”
“阿年,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危宥年本想着待凌重桦离开以后,凌青岁或许会同他交心说说话,只是没想到,凌青岁的反应同之前没什么差别,都是想尽办法岔开,叫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危宥年晓得凌青岁近来的愁苦,默默地叹了声气,不再说话了,视线落到他的发髻上。
今早他替凌青岁束发的时候,发觉黑发中多出好几缕细长的白发。
危宥年眉心皱了皱。
-
当日,凌兮音闹市中屠杀大臣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玉京。
围观的人并不少,可当时也并没有上前阻拦的人。
起初人们还惊讶愤怒于凌兮音的所作所为,不少人举着木棍到城门口闹事,请求凌青岁处罚凌兮音。
可愤民激昂的第三日,京中的红草水突然断了,那些民众们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对没有红草水的事情感到恐慌,不久,关于凌兮音的讨论几乎就消失了。
或者不该说消失了,而是大家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件无关自身生死的事情,只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几句那日的惨烈与血腥,而后开始咒骂朝廷,气他们突然断红草汤水,高吼这要置他们的性命于何处?
然后不久之后,宫中便放出了青花鸡是为怪疫的罪魁祸首,这一切都是刘念企图谋朝篡位的阴谋之事。
陷入恐慌之中的民众早没了理智,苦等不来红草汤水,却等来了这位突然通过市井口口相传而现出的幕后真凶,风口猛地一转,民众便开始破口大骂。
起初骂人是为了缓解心中的忐忑与焦虑,后来骂着骂着,刘念便成了每位百姓心中坚信不疑的真凶。
所幸刘念真的是。
又是一个三日,凌重桦受凌青岁之命出面发放红草水,民众感恩戴德地前来捧起盛满红草水的碗,对凌重桦笑颜相待。
也是在当天,凌青岁穿着一袭亮眼的白袍,腰间绑着红色的腰带,手上抱着一柄拂尘,乘着轿子招摇过市。
逢人便用拂尘往人身上扫,还高喊:“本宫命格尊容,昨日太上老君托梦,告诉本宫,谁要是挨了本宫拂尘的清扫,所求之事不出三日便能如愿。”
凌青岁的命格被招摇地算了两次,如何尊容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一拥而上求凌青岁清扫。
然后接下来的第三日,民众们心中诉求几乎没有一个实现。
求财求官的心里生着闷气,求家人身体康健的,却是开始嚎啕大哭,走上街来讨伐凌青岁,“唬人的,太子根本就是唬人的,什么命格尊容,得太上老君托梦……我上次在他身前挨了好几下清扫,求他让我的母亲病愈,可是……可是就在刚刚,我的母亲故去了……”
“什么狗屁天命,信仰……都他娘的是放屁!”
那人一闹,便开始去推庙,推的也很是刚好,恰恰好是刘念之前在京郊设立的一座“神鸟社”。
……
福宁殿内,凌重桦穿着白衣,气势汹汹提剑而来。
站在门口,他停住脚步,冲里头弹奏起舞的人吼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众人回头看他。
凌重桦又喊:“滚出去!”
凌青岁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闻声侧了点身子来看凌重桦,醉醺醺地打了个臭嗝,对他笑起来,“大哥,你来了?”
“快请快请!”
……
凌青岁看着屋内站着不动的人,忽而有些怔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歌舞停了,有些不爽地皱了皱眉,抬起手,“继续啊,怎么停了。”
“青岁!”凌重桦叫凌青岁的名字。
凌青岁表情舒展片刻,“王兄,你别急,本宫叫他们给你舞一曲他们最拿手的……醉东风。”
“哈哈哈哈哈。”
舞姬闻言,忐忑地看了一眼凌重桦,便开始甩起水袖……
“我看谁敢!”凌重桦再忍不住,提着剑冲进来,挥到那些舞姬的面前。
面容娇艳的舞姬大惊失色,纷纷尖叫着逃跑了。
“王兄原来不喜歌舞吗?”凌重桦有些失望地坐直,懒懒地靠在阶梯上坐着。
凌重桦看得气愤,几步冲到凌青岁跟前,闻到他身上冲天的酒气,再忍不住,提起剑贴近他的颈侧,“你看看你如今像什么样?”
“自父皇下葬之后,你便没个正形,不理朝政,也不着急登基,整日在这处理政务的福宁殿不要命似的喝酒,还下令宫门大开不许落锁。”
“不过现如今看来,你喝酒还就罢了。你前几日喝醉了酒,出去到街上到处乱给人清扫做什么?说是可以完成众人的夙愿。青岁,你是命格尊容,但命格再尊容,你也是人,不是神,你拿什么去救一个将死之人的性命?”
“如今众人的夙愿不得偿,民怨四起,推倒一座又一座寺庙……”
凌重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气又急,“青岁,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分明有那样好的命格,分明有那样好的才干,你为什么要糟践了它们?”
“王兄……你也信命格吗?”凌青岁低着头问,“你也信单凭我一个人的命格,便能叫大宁所有人过上安宁的日子了吗?”
……
“且不说到底有没有神的存在。你方才也说了,我是人,不是神。”
凌重桦被凌青岁的话骇住,头像是挨了重重一击,有些混沌清醒过来了。
可他再低头看凌青岁,凌青岁的头埋下去,叫他看不清他如今的神情。
“青岁……”凌重桦唤他一声。
凌青岁猛地抬起头看向凌重桦,歪了歪头,颈侧更贴近凌重桦的剑,扬起手中的酒壶冲他说,“王兄,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凌重桦刚才息下去的怒气又烧起来,他气得手有些发抖。
虽然怒气极盛,他还是怕伤了凌青岁,脸色一青,将剑丢在地上,拂袖离去。
看着地上震了两下躺倒不动的沉舟剑,凌青岁的目光追着凌重桦离去,嘴边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危宥年走上前,坐在凌青岁的身后,从身后揽住他,将他胸前的衣襟拉好。
凌青岁顺势向后一倒,眸子里净是落寞,他想说话,却咳了两声。
凌青岁缓过气来,才开口同危宥年说:“阿年,我如今只有你了。”
危宥年眼敛垂下来,极为心疼地看着凌青岁头上愈来愈多的白丝,喉中轻轻哼出,“嗯,我也只有你了。”
“阿年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有。”
“你问。”
“为何不许宫门落锁,阿岁是在等什么人吗?”
凌青岁轻笑一声,“我确实在等一个人。”
“算着时日,听着消息……他这几日,也该来了。”
-
夜半时分,宫中一切静悄悄的,空中银月高悬着,冷光洒下来,虽然微弱,却衬得这静谧不像是歇息下来的宁静,反而像是某些不安分的躁动在等待着,蛰伏着。
赤红的宫门旁,值守了好几日的侍卫眼皮低沉,没什么防备地,便被人捂住口鼻,随后倒地,鲜血从颈侧飞出去。
脚步声细细密密地钻进着沉寂的深宫,却一路无阻地十分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