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岁叫来店小二点了一盘牛肉。
大爷听了,撇起嘴,“不够。”
凌青岁:“那么再加一碟?”
大爷摇头:“还是不够。”
凌青岁停下来,询问大爷的意见,“那依您看,多少肉多少酒才够?”
大爷仰头,不知在算什么,“起码十斤风干酱牛肉,五斤黄酒。”
“看不出您胃口竟这般大。”危宥年阴阳怪气起来。
大爷斜眼瞟过去,“给得起就听,给不起,我走就是。”
凌青岁伸手搭在危宥年胳膊上,对店小二说,“就照他说的来一份。”
大爷闻言,露出牙齿笑起来,他看了凌青岁几眼,一脚抬起来踩到椅子上,双手环抱住那只抬高的手,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将凹陷下去的侧脸给顶出去,随后抬头冲店小二招呼,“记得帮我包好来。”
店小二向凌青岁投去目光。
凌青岁别过身看向店小二,微微点了点头,店小二才快速奔到后厨,大声喊道:“十斤风干酱牛肉,五斤黄酒!”
没多会,店小二将东西拿了上来。
大爷急不可耐,屁股抬高凑到桌边,掀开坛口,鼻头缩了缩,顿时被酒香熏得眯起了眼。
他赶忙捞起旁边的空碗放好,捧起酒坛子倒了满满一大碗,脖子伸长来,嘴嘬起来够到碗边,瓷碗微微倾斜,吸溜了一口酒进嘴。
脸上那些紧紧皱起来的纹路立马展开了,他竖起手指不停地点着碗里那些东西,“真是好东西。”
“所以大爷……”凌青岁看向他。
“咳咳。”大爷一听,放下碗,咳了两声,坐直身子,“一切事情还要从我们村里,住得离水井最近的那个人说起……”
红日高悬,洒下毒辣的日光,誓要把人的皮给生生剥掉一层。
皲裂开的土地上,一滴泛着油光的汗水滴下去。小片圆形的土地黑了一瞬,随即那点湿润油光化作了一缕滋拉拉的白烟消失在空中,很快的,连土地上那深一点的颜色也消没了。
“老莫哥!”
……
“莫阿三?”
“人来了没有?”
包工头咬着根细黄的野草,嗓子嘶哑地吼道:“莫阿三!!!人呢?”
裸·露着上半身,背上背着石砖的工人正好从旁边经过,他停了一会,同包工头道:“人没来。”
“今儿一整天都没见着影。”
包工头吐出嘴里的细草,“他妈的,还想不想吃饭了,这他妈这个月都旷了多少天工了?”
工人插嘴,“昨天我去看了他,问他为什么旷工。”
包工头俯视驼背的工人,“为什么?”
“他说他有病。”
……
“哈。”凌青岁听了,不禁笑出声。笑声短促,却还是被大爷听到了,他闭上嘴,沉默了片刻,又道:“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觉得好笑。”
大爷垂下头,那副老顽皮的模样收敛起来,有些怅然的样子,“后来……”
“唉。”
……
包工头轻蔑地笑了笑,这一笑扯着嗓子发疼,他的笑即刻又敛了,“他妈的天天有病,天天给老子偷懒。”
“要死啊。”
工人:“老莫哥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他觉得他要死了。”
包工头盯着工人看了几眼,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一脚踹到工人的屁股上,“得了,赶紧搬吧,过半个月就该请佛像了,要是还没完工,老子我请你们把头提上来叫我砍去交差!”
背上的石砖本来就重,包工头一踢,工人差点摔倒在地。他不敢再多说话,尽力稳住了身子就往前走去了。
包工头叉着腰,望着不远处搭起来的架子。
“邢哥,诶,邢哥。”莫老三的声音弱弱地传过来。
包工头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听了半晌,发觉那声音愈来愈近了他才侧过头去看。
莫老三弯着腰低着身子,满面愁容地冲他走过来,“邢哥。”
等莫老三走到跟前,包工头二话不说抬腿踢了他一脚,“他妈还记得我是邢哥啊?”
“他妈的你还知道来啊?”
莫老三举起手挡在自己面前,快要哭出来,“知道,知道你是我哥。”
见他态度恭敬,包工头没再为难,只道:“来了就赶紧去上工,别在这磨磨唧唧唧唧歪歪。”
莫老三:“不,我这次来不是来……”
莫老三低下头去,“我想来借点钱看病。”
“病?”包工头上下打量莫老三,“我见你如今挺好的啊?”
莫老三直摇头,“不好,哪都不好。”
莫老三掀开衣服,露出里头贴着骨头的皮肤,“你瞧,我如今……已然成这副样子了。”
包工头愈发不解,“所以?”
他盯着那显出骨头形状的皮肤看了几眼,朝他吼道:“这世道如今谁吃得饱,谁不是皮包着骨头,大家若都同你一般,都要看病都要歇息,岂不是大家都要在家里头躺着等死?”
“你这病……”
“要我说不用看,这是饿病,没钱买粮食的穷病!”
莫老三:“不是不是……”
包工头:“总之我是不会借你,我自己那点都还不够我吃的,我媳妇正坐着月子,我得给我媳妇留着钱,让她吃好,她吃好了,她自个的身子才能好,才能有力气奶孩子。”
莫老三闭口不说了。
他低下头,无可奈何地道:“邢哥,多谢了。”
说着他掉头就要走。
包工头嗓子干得难受,随手扯起路边的野草含在嘴里,问,“不上工了?”
“不上了。”
包工头盯着莫老三的背影看了半天,迈了几个大步赶上他,站到他身边问,“那你这……病。”
“它还有什么了不得的?”
莫老三抬起头,包工头这才看见他眼下的两团乌黑,“我疼啊,全身的肉疼,像是有虫子在吃我的肉一样,晚上也睡不了觉,总感觉两眼一闭,人的气儿就要没了,我不敢睡啊不敢睡……”
“这病我从前倒是没听过。”包工头蹙起眉,又问,“那你去菩萨殿求过没有?”
“求啦,都求过了,神婆也看过了,道士也看过了……钱都砸光了,结果一点不见好。如今没钱了,才终于想到还有大夫,可我已经没有钱了。”
包工头陪着莫老三又走了一路,快到他家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丢给他,将嘴里衔的草吐出去,转身离开,“再多没有了。”
莫老三接过,感激地哇哇大哭。
包工头本以为莫老三有钱看了病,很快就能回来上工了,可第三天的时候,莫老三又颤颤巍巍地跑来,上半身几乎要对折过去,他跑到包工头跟前,将手心展开,里头一个铜板躺着,他伸手过来,“邢哥,我卖光了家里的东西,也只能凑出这一点了。”
包工头伸手要接,莫老三赶紧捏着铜板在衣服上擦过一遍,而后才用衣服夹着铜板向包工头递过来。
包工头接过,问他,“你如今好了?”
莫老三摇头摇得更猛,“好不了了好不了了,我是真要死了。”
包工头细致打量莫老三,这才发现他那张脸瘦削得可怕,两只眼睛上的乌青发着黑,脸周却是青的。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他也没见过我这种病。”
那天莫老三就那样走了。
包工头那阵子忙着建寺的事情,许久没有注意莫老三,再次听到莫老三的动静,是在请佛像那天。
那天一大早,就有人说莫老三扒在井口不让人喝水,还一大早到处敲门叫人别喝水。
他说,喝水人就会死。
可是谁会听他说,这大热天的,人不喝水也得死。
于是一堆人围到了村里唯一那口井前头,叫莫老三让开。
众人围到那里,真切看到莫老三的样子的时候,都被吓了一条。
莫老三完全像个包着皮的骷髅头,皮肤下时不时还凸起来几条线状的玩意,蛄蛹着叫人觉得恶心。
他整张脸除了青就是白,除了白就是紫,总之没有半点活人的颜色。
他滋滋滋地像个哑巴奋力开嗓,“不能喝水,就是不能喝水。”
“这水有问题,喝了人要死的。”
下面一群村民闹起来,“莫老三你这是做什么,仗着天热,井在你家门口,你便要将它归到自己家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莫老三你这良心是给狗吃了?这大热天,不喝水,一天都能够渴死了,还管你这水喝了死不死的。我看是你诚心想让我们死。”
铺天盖地的谩骂涌向莫老三,莫老三整个人铺在井口上,四肢挂在井边,稍微一点不注意那人就要掉下去了,他还是不肯让开,叫着,“不能喝,就是不能喝!”
没多久,住在这附近的人也跑出来站在井口前,跟莫老三喊一样的话,“这水喝不得,喝了要死人。”
众人定睛一看。
嚯,好家伙,都整上前不久跟莫老三一样的架势了。
众人这样想。
那几个人眼睛下面一团乌黑,两只手哪只也没闲着,不停地在身上挠啊挠啊。
有人耐不住渴了,上来轻轻一拉莫老三,就将他掀开了。
那人眼眶下头有些浅青色,见此愣了一愣,没管那么多,立即开始打水,像是要证明莫老三这人品性歪了,人坏了,他抱着水桶,冲人群喊,“莫老三不是说喝了水会死吗,我现在就来喝喝,看到底是水坏了,还是他莫老三的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