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看不清火焰对面,沙迦脸上神情明灭不定。这场精绝之旅,对他们来说吉凶未定,但辛薇有种感觉,穿越而来是一种宿命。
沙迦牟韦黝黑的面庞大半覆盖着胡须,仿佛在努力掩盖沧桑,他眼神清亮,好似装满了大漠的爱恨情仇,围着火堆旁,他粗糙的手捡起一根柴,丢进火堆,立刻溅起火星点点。
男人声音低沉,轻问道:“你到精绝后有什么打算。”
辛薇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知道,我想回家,却不知道回去的路。”
沙迦抬起眼,眼神中有询问,但最终肯定地回答:“只要不是上天入地,总能找到归路。”
辛薇与他对视,总觉得他话中有深意。
不待她多想,沙迦牟韦又问:“阿祇,你的家乡是什么样?”
辛薇的思绪飘向远方,“在我的家乡很遥远,那里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沙迦有些憧憬,“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女孩点点头,“只要有讲信修睦的人,自然会有这样的地方。”
善爱枕在男人的腿上微微翻了个身,沙迦牟韦忙噤声,小心将为她拉了拉身上的雪貂皮,那是他当年追踪了几乎三天三夜,才猎到的一只成年雪貂,通体雪白,毛皮没有一根杂毛,当年善爱舍不得这么珍贵的东西,本想卖掉它换些实用的物品,可是沙迦牟韦硬是不肯,亲手缝制了这件披风给自己的爱人。
二人虽然流浪异乡,无儿无女,辛薇却从他们相处的点滴中看到了相濡以沫的爱情。
夜风寒凉,篝火飞舞。
她不想打扰夜晚的宁静,却也没想到一场危机正在靠近。一旁匍匐的努尔突然竖起了耳朵,紧接着它立起身子,对着夜幕的一个方向不安地吠叫,没几声又吓得呜咽几声,然后紧绷肌肉到处跑跳。
沙迦牟韦与辛薇瞬间警惕起来,刚入睡的善爱被惊醒,三人慌忙地拿起防身武器,很快,有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措不及防,从夜幕中射来一支冷箭。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很多马蹄声呼啸而来。
沙迦大喊:“快躲进魔鬼城。”
沙迦牟韦护着善爱向不远处的洞窟后退,但他们离能躲避的暗处有点远,一旁墙角处的辛薇利落地抓起弓箭,在残垣断壁之后想要掩护二人。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凌乱急促,利箭如雨呼啸而来,有的扎在火堆附近,有的飞向黑夜,还有很多朝沙伽牟韦和善爱所在光亮。善爱头发披散凌乱,被沙伽牟韦护在身后,远方喊得是匈奴语,距离在三百步开外,这个射程辛薇的射程根本无法触及。沙迦牟护着善爱艰难后退,刀抵不过利箭的速度,腿已然中箭,善爱在他身后朝辛薇的藏身处嘶喊,“快逃!”
辛薇慌乱缠上面纱和兜帽,搭弩弓瞄准。
飞来的箭矢又快又猛,沙伽牟韦气急,“这是匈奴人的箭,再不走我们都要死。”
正说着,左臂又中了一箭,善爱急得挡在爱人身前,一支利箭从她背后穿胸而入。
沙迦牟韦见爱人倒下,悲愤难掩,“善爱……”
辛薇凄声嘶叫,顾不得许多,拉开弓弩瞄准最先奔来的人马,然而还未放飞,下一刻夜色中出现更多疾驰而来的黑影。
黑影速度很快,根本看不清流箭飞来的方向,她摸向箭囊的手有些颤抖,电光火石间,接连发出数支。一声战马嘶鸣,有人连人带马翻滚在魔鬼城的戈壁上。
慌乱中,她好像射中了目标,微弱的反抗显然激怒了一行狂奔而来的人,他们的袭击更甚。沙伽牟韦拖着善爱已躲到不远处的洞窟,朝辛薇大喊:“跑!”
满身是血的善爱眼神飘向辛薇,也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看嘴型也是“快跑”。
身处隐蔽角落的辛薇心痛如绞,沙迦牟韦故意躲在光亮的边缘,二人搭箭,一支支相继破空而出。他身中数箭,但都不在要害,挣扎地为角落里的女孩做掩护,血泊中的善爱双眼盯着她,催她离开。
箭囊空了,辛薇脑海一片空白,脚下有个力量扯动她的衣裙,是呜咽着的努尔。小东西,一直是善爱派来护着她的。铁蹄百步之遥,她已再无箭可用。
三人毫无反抗之力,对面的沙伽牟韦放弃了反抗,只死死盯着辛薇的方向。努尔不停拉扯,辛薇明白善爱和沙迦牟韦的忧虑,断然转身,向残垣断瓦深处逃去。一路奔跑,早已听不见马蹄的声音和叫嚣的匈奴语,最后肾上腺激素所激发出的力量烟消云散,直到脱了鞋后力,再也跑不动。
人倒在土丘上,手一抹,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她看不起自己,竟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呜呜,身边努尔好像在呜咽。
辛薇猛地睁开眼睛,心想哪里不对。
黑夜中的匈奴人不像是一队人马,马蹄声凌乱急切,箭头没有准头,像流矢乱飞,靠近的时候,她记得最前面的几匹马并没有朝他们攻击,反而偶尔回头查看,应该是在逃命。
如果是两拨人的恩怨,说不定沙迦他们躲起来有生还的希望。想到这里,辛薇蹭得起身,拍拍累趴下的努尔,“快,我们回去。”
努尔歪了歪头,没听懂她的意思。
辛薇向回走了几步,努尔没跟上。
无奈之下,辛薇用精绝语重复,“努尔,我们回去。”
努尔在无数次逃跑经验中总结出了自己的一套逻辑,遇到危险后,只有沙迦牟韦追来,才是安全的时刻。它朝天嗷叫,有几分孤狼的气势。辛薇命令不动它,有些急躁。
“如果你不走,我自己回去。”
说完,不再头也不回得就往回跑去。
魔鬼城地势复杂,她和努尔来时如无头苍蝇般狂奔,奇形怪状的洞窟如一张张大口,让返程之路无比困难,在几次走入歧途后,天光乍破,辛薇越来越焦急。下一个彷徨的路口,她停下来看些如迷宫般的残垣断壁,一股绝望之情油然而生,她跌坐在土坯上,脑海一片空白。这时候,身后呜呜几声,努尔终于现身,跑在了她跟前摇着尾巴,跳来跳去。
“努尔,你认识路,对不对?”
辛薇不给它否认的机会,站起来从腰间解下水囊,蹲下身,打开塞子将水倒在手心,送到努尔的嘴边。努尔温热的舌头瞬间把她的手心舔得一干二净,辛薇又喂了努尔几捧水。
她揉了一下努尔的头,“乖,咱们快回去。”
努尔摇了摇尾巴,立刻冲向了前面的某个角落,辛薇忙跟了上去。
“咕咕……”天空中有几声刺耳的鸟叫,甚是瘆人。努尔也嗷了一声,打破了这样诡异阴冷的氛围,辛薇终于感受到了它名字“光”的含义。
眼看,她们就要走出这片魔鬼城的废墟,可是前方却没有半点动静。想起善爱与沙迦牟韦满身血污的样子,辛薇勇气顿生,加快脚步,行囊里有事先准备好的伤药,沙迦阿兄医术不凡,她还有西医急救的培训,一定来得及。
不知不觉的奔跑中,东方已露出鱼肚白。
一人一狗,终于回到断壁残垣的入口,只见跪坐在那的骆驼安然无恙,篝火化作了灰烬,零散的行囊,然后就只见一滩血迹。除此之外,不见半个人影,哪怕……尸首。
辛薇疯狂地四处寻找,一里外有一匹受伤的死马,散落的箭矢,再跑远点,又见到躺在地上的几个人影,她跑上去翻看,都是浑身中箭的男人。死状可怖,刀伤箭伤无数,脖颈上一刀毙命,主动脉被人挑断,身下是连成片的暗色血痕。身体已冰冷,她确认了瞳孔和脉搏,缓缓为那些人盖上双目,抬头早有几只令人憎恶的秃鹫盘旋。
“安息……”
辛薇无力掩埋尸体,起身拉紧面纱,继续寻找善爱和沙迦牟韦,却自始至终没能找到善爱和沙迦牟韦的踪迹。方圆数里的范围,一无所获。
心比祖慕海的湖水还要冰凉,又累又渴的辛薇,回到魔鬼城,依偎着骆驼和努尔,呆等了一天一夜。
“善爱阿秭,沙迦阿兄,你们在哪?”
大漠孤烟,到长河落日,如此动人心魄的美景,周围只剩一片死气。冷风中,她来到城墙的最高处,孤立于荒漠之巅的绝望感,使足了最后的力气,朝着远方呼唤:“阿姊……”
天高云淡,无人回应。
寒风呼啸,她的呼喊飘散在远方。
陪伴照顾自己三个月的善爱和沙迦牟韦,就这样与辛薇失散了,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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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又是一天。
风卷着辛薇的衣裙,她起身走上最高处,远处一望无垠,天高云淡,看不清前路。辛薇看了眼趴在地上,无精打采的猎犬,终于下了决心:“努尔,我们走。”
努尔委屈地看了一眼新主人,俯起前爪,抖了抖身上的沙土,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鸣,辛薇跑下山丘,骑上驮着行李的骆驼,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一个女子,牵着骆驼倔强地行走在秃鹫盘旋的大漠,哪怕那曾是她的噩梦,如今却心如止水。孤独上路的辛薇,在沉默中跋涉了几日。
她来到一片水泽,对水永恒的唱诵声起:“神之所赐,润吾子民,泽幸苍生,惜佑感之。”
这是精绝的礼仪,也是她穿越后适应古代生活的第一个习惯。
单薄的女子跪在一片水泽前双手合十,用精绝语再次吟唱出这句无比熟悉的祈祷文,感慨万千,她打开水囊,将其注满水,然后朝水源跪拜,才牵起骆驼,拍了拍身边的努尔离开。
自从那夜与沙迦牟韦和善爱失散,生死难料,日出日落,从此在这片广漠的西域大地上独自行走的,不再是后世辛薇,而是一个坚强的精绝灵魂——祖慕祇。
“努尔,如果阿秭看到你这么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一定会不高兴吧?”
认定新身份的祖慕祇,发誓要适应这片沙漠。
努尔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很通人性。她不该沉寂在独自的悲伤里,身边的小东西乖乖跟着她,再也没有追逐野兔的心情。她们一人一狗,重新打起精神。月白色的裙摆迎风飞舞,辛薇品尝着孤独的味道,在这个一望无际的黄沙漫道上,前所未有地怅然,却也前所未有地勇敢,相比刚刚穿越而来的恐惧彷徨,她现在却对这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