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天气晴好,气温适宜。
迎仙岛上本该又迎来一天热热闹闹的游神日,信徒们赞叹每一处送神船带来的丰厚供品,欣赏每一家挖空心思的虔诚表演。
就连丽日东升也能被解读为“五仙教就是法力无边,次次迎仙大会就没有遇到大雨扫兴的。”
这一天,第一批渡船载着信徒们抵达的时候,就看到码头上人山人海,各个形容狼狈,看到船激动地都有人哭了起来。新客刚刚下船,这群人就飞奔着跳了过来,嘴里还不断说“快开船,快开船……”
“总算可以走了。”
“吓死我了,再也不来了。”
迷惑的来宾问了一下情况,有些人转头就加入了离岛大军。
正殿之中,围坐议事的众人当然也得到了消息。
兰仙姑一挥拂尘:“如此危局,只有玄清真人显个大神通才能挽救了。”
观主长叹一口气:“仙姑这时候还说这种话。五仙教威仪受损,仙姑这里就能独善其身么?”
兰仙姑妙目一转:“不能啊。可是,负责迎仙岛安全的又不是我。之前谁说的啊,我等生长于岛上,一草一木、一洞一石都了如指掌,不熟悉岛的人就不用操心了。当时不让操心,这会儿想操心也没用了。”
玄清终于开口了,这是仪事一个时辰以来他第一次开口:“经过挫折尚且不失本心的,自有回报。”
观主略微一想顿时明白,连说了两个“妙”。
这就是要给那些经历了昨晚混乱依然选择留在岛上的信徒补偿的意思。
玄清真人亲手许诺的“补偿”自然不会是给点银钱那么普通。在这岛上选择全程观礼的大部分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平素就受到地方上的庙祝或者乡野神使特别关照。
他们内心深处最想要的东西,早就在一次次祈祷中完全暴露在五仙教道士们眼前。
玄清的补偿便是要从这里下手。
那些求医求健康的,可以送点补品,再从中挑选几个人来个大功德——比如遇到名医,再比如得到寻求已久的贵重药材。
天天念叨着儿孙功名的,玄清真人可以拜托自己熟识的大儒名师收对方为徒。
至于求子求疯了的——可以供养仙童呗,刚刚火热出炉的。
迎仙岛出点血,一次性多满足一些愿望,之前的劫掠就变成了“考验”。
本来就是,求仙之路哪有一番风顺,拜神仙也一样。
大典之时,有仙人垂目,也有恶鬼觊觎。
观主连接下来几次说法的重点都构思好了。
兰仙姑也跟着拍了拍手,又冷笑一声:“办法很好,能哄住信众,不过……别把自己也哄进去了。好端端的迎仙岛怎么会出现盗匪横行?这事不说清楚,后面几天的迎仙大会也不用开了。”
其实,事情刚刚平稳,迎仙岛这边就开始了彻查,玄清等人在开会之前就得到了结果。
一处密道山洞被突破了,守出口的两名弟子被杀。
这处山洞非常隐秘,是迎仙岛高层保命用的退路,守卫的人少,也没配花信,导致两人死前一点信息都没传出。
这事是不能说的,因为类似这样的只有最高层才知道的保命密道还有两条,他们可不希望此后山上迎来玄澄、玄昊、兰仙姑这些岛外人的大冒险。
玄清缓缓道:“适才已经重新安排了安防布置,仙姑有这份心,可以让你的人加入。”目光朝着玄澄、玄昊一扫:“师弟和玄澄也可以出点力。”
玄昊第一个摆摆手说自己没带几个人出来,岛上的事还是劳师兄们费心。
玄澄微微抬眼:“弟子可以从城北观中调些人来帮忙。”
玄澄是仙童出身,曾经拜在玄清门下。
兰仙姑眼珠子一转,她当然知道岛上有密道之类的玄机,但是僵持了一个时辰,玄清这些人不动如山,最要命的是,她自己这边也不是全无过错。
单身女众的贵宾楼那边是由她全权负责的,此前,她还拒绝了观主那边派人保护的提议。
“贫道愿意为岛上安全尽一份力,这边出……出二十个人。”
有人噗嗤一下。
面对兰仙姑的怒目,那人笑道:“贫道觉得,仙姑这边还是以守住楼内为第一要务吧。”
兰仙姑冷笑道:“以前是信了岛上安全,派的人只是防备楼内信众间出现矛盾。道长不会以为本仙姑这里无人可用么?”
那人拱拱手做了个讨饶的姿态,也说:“连仙姑都出了人,贫道这里当然不能落人后。我观中也愿出二十人。”
此话一出,玄昊、兰仙姑等人居然是高度一致的瞪了过来,神色里都是“你是什么东西,也来浑水摸鱼?”
此人也是迎仙岛出来的,在岛上的时候混的不怎样,出去后接手了处州的一处道观,四年时间,居然经营的有声有色。
处州到底是州府所在,有钱人多,靠着年年巨额捐献,他已经能在迎仙岛上和这些人并肩而坐。他自知道在玄昊这些人眼里,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岛上的中下层道士,玄清刚刚那句话也从来不是对他说的。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这种时候,他就不信玄清几个能直接说出一个“不”字。
事实上,玄清的确没有拒绝,他拍了下衣衫站了起来:“此事便到此结束,今日还有许多仪典,请诸位继续努力。”
兰仙姑沉着脸出来,楚亭月在青螭上心情复杂的做推理。
高矢寒那边杨小英惊魂初定,检点东西,重要物品都还在,她终于松了口气,这才真正有了逃脱大难的庆幸和后怕。
“多谢百户救命之恩,若非大人及时赶到……妾身,妾身怕是生不如死了。”
“照理说,你该先谢楚巡司。”
杨小英娇笑道:“那也是大人您的属下,一回事。”
高矢寒就喜欢看她巧笑嫣然的吹捧自己,淡淡笑了下,说了两句安抚的话。
“那群人根本不是什么山民,他们京畿口音,上来就要……证据,分明是……”
“够了——有些话,没有证据的时候不能说,有了证据,也得掂量一下该不该说。你那些东西还要全部藏在自己手里?”
杨小英笑容有些僵硬。
“和……你猜测的那件事有关的,交给我。五仙教那些玩意,本官不关心。”
她松了口气,娇笑道:“那些啊,那些早就在百户大人您这里了。”
高矢寒微微皱眉。
杨小英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千回百转,娇媚无比。
“妾身辛辛苦苦给百户大人做的那几件衣服,大人连看都没好好看两眼吧。”
高矢寒嗤笑一声:“酷暑将至,你给本官送棉衣……棉……衣……”
他忽然意识到杨小英是将那些证据缝在了棉衣之中。
若没有今天这件事,按照他的性格,离开的时候压根不会带走那些视作累赘的棉衣。这样,杨小英又藏匿了东西,又能事后拿回来……
在当下这种情况,还能卖个乖。
他望定杨小英:“你剩下的那些宝贝……该不会也放在我这里吧?”
“哪敢那么劳烦百户大人。”
两人又调笑几句,高矢寒的下属来汇报。
汇报的正是刚刚结束的五仙教高层会谈内容。
五仙教这几方势力绝对想不到,他们中有一半人把锦衣卫这帮大爷当作了救命稻草,而高矢寒得到的消息之快、之全面连玄清都要羡慕。
紧接着,另一个属下跑过来:“钦差和蔡百户那边有请……”顿了顿,补充道:“那边,有点着急。”
高矢寒冷笑一下,知道那两人着急了,他挥挥手:“回复两位大人,本官换身衣服就去拜访。”
随着大典一天天向后,齐方同和蔡祥一天比一天着急。
最着急的当然是齐方同,他是钦差正使,过程中发生什么都承担第一责任。
船上死了个属官已经够糟糕了,这哥们还牵扯进私运火药这种事,他简直不敢想象路英和杨和那边如果真的就那么往上头一报,他得担负多大责任。
他这两天一直都希望那两人能在他返程前查出真凶,以及他要怎么和对方好好谈谈这个上报问题。
杨和他打过交道,觉得……应该能沟通,而且他一个两榜进士落到八品小官和皂吏为伍想来会渴望摆脱困境,他回京后找自己老爹说道说道,给他换个县令应该不难……
至于路英……他打听了一圈,都说此人醉心查案,其他油盐不进。
这事还没想明白,又出来一个圣旨丢失,这一棍子把这个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贵公子彻底打懵了。
这之后几天,他都迷迷糊糊,高矢寒来摊牌,他脑子依然是一团浆糊,基本就是蔡祥做主。
昨天晚上一场动荡。
动荡没有波及他们这里,他开了窗看外面一团混乱,听哭喊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这位贵公子平生第一次有了“身临战场”一般的紧张感。
然后,他脑子就清醒了。
一清醒,一复盘,顿时觉得处处是坑,前两天安静等着的自己就是脑子进了一船的水。
且不说他凭什么要听高矢寒摆布,最起码的,他连圣旨真的在对方手上都还没确认过。现在傻乎乎的配合对方,到了第九天,人家双手一摊——没有。
他能怎么办?回京哭诉锦衣卫百户空城计敲诈他?
笑死,在此之前他早被下狱,连带自己老子大概都得吃官司。
他喊了蔡祥过来商量,后者反而比他平静很多。齐方同不知道这是因为同在北镇抚司,蔡祥对自己同僚的手段非常熟悉,知道在这件事上高矢寒不会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但看在齐方同眼里,这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产生了——你们两个锦衣卫是不是合伙整我。
你们是不是拿了我老爹某个对头的好处,要把我们齐家弄死?
惊疑之下,齐方同终于回想起来自己老子耳提面命的为官手段,而十载寒窗能考出举人的智商也活跃起来了。
蔡祥被他连挤兑带恐吓,渐渐的也加入了“疑心”行列。
阴谋论的脑洞一开,那是停不住的。
高矢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么两张充满怀疑的脸,一个个眼睛通红,大有今天不让我满意就血溅当场的气势。
高矢寒会和齐方同鱼死网破硬抗到底么?
当然不会。
高百户四处被人说神经病,放眼过去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却还能好端端长到那么大且在锦衣卫里平步青云,靠的自然是随机应变、见风使舵的本事。
他的神经病也是见风使舵的一部分——一秒前挥鞭子,一秒后送金银,圆润切换从不觉得丢人,更不会觉得尴尬。
盯着齐方同一张要杀人的脸,高矢寒唇边还带了一点笑意,双手捧着一个匣子,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做了个“请查收”的手势。
一打开,正是消失多日的圣旨。
这次齐方同不敢怠慢,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尤其是玉玺部分,更是恨不得把眼睛黏在上面。
两人足足检查了一顿饭功夫,这才双双长出一口气。
是真货。
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