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岛上,秋江望向一个下属:“我看你今天一直若有所思?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来致谢的那两个人,属下总觉得见过。”
说这话的是个秦淮帮的老人,地位不高,却是从一个最底层船工做起的,在漕运上摸爬滚打二十年。
秋江停住了脚步。
那人抓抓头:“公子莫急,虽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但是肯定不是仇家。”
随行的几个人也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帮他回忆。
这办法果然有效,那人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我是在鄱阳湖见过他们。捞沉船那一次……我的妈呀……”
“谁啊?你别一惊一乍,什么大人物?看他们样子和举止,不像是大人物,也不像是高手。”
“他们在地上是没什么特别的,可只要下了水……四海双蟒,大家都听过吧?”
“就是在鄱阳湖帮帮里捞出沉船上十一箱珍宝的那两兄弟?”
“属下应该没有认错……不过,他们两个就不该搞不定船上的一点小问题啊,想不通。”
秋江微微皱眉,旋即道:“楚巡司呢?她去了哪里?”
众人相互看看,大家一起下的船,上了岛似乎有一段还在说话,然后……然后就各自散了。
“不知道,好像有一阵子没见了。”
“去找找……”
“啊……”几个属下一脸“找她干嘛”的疑惑。
有人一张望:“哎,那边不就是?”
楚亭月远远朝他们招招手,三两步过来,含笑道:“迎仙大会的确有意思,可想那几个大典的日子不知道有多精彩。”
“明日便可一见。我正要让人去找姑娘,中午有人安排好了斋饭,一起去尝尝?”
“好,那就托秋公子的福了。”
秋江做了个“请”的动作,目光却落在了她衣服的下摆和鞋子上,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味深长。
迎仙岛对秦淮帮拿出了十分重视,大祭忙乱之时,玄清真人亲自来陪了一顿饭。
照理说,这应该是这个五仙教大佬最春风得意的时刻。
信徒成群,朝廷册封。
圣旨一下,五仙教就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处州,将教义传遍天下。他也能和武当、龙虎分庭抗礼,成为开山立宗的大人物。
然而,这一天的玄清真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平素仙风道骨,望之感慨的气度也减了好几分。
不久后,一个消息传了进来。
玄清真人手中的茶杯直接掉落,完全掩饰不住的惊诧。
面对秋江疑问的目光,他甚至没心情调整情绪,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留下的道士一脸尴尬,倒是秋江善解人意的笑了下:“大典之时,事务繁忙,理解理解。”
一出门,秋江的目光就投向楚亭月。
后者淡淡道:“大概是仙童出了事。比如……路上丢了一个之类的。不知道这准仙童有没有多弄两个做备手。”
“昨夜那两人果然是四海双蟒?”
楚亭月一笑,这一下笑容间带了几分俏皮。
“有意思。”
楚亭月看了他一眼,琢磨这句话里的含义。
若是在遂昌初次相遇的时候,发生这种事,她相信秋江应该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从旁帮点忙,毕竟五仙教打压永隆帮,影响了秦淮帮在这里的利益。
而现在……从青螭可以轻松停泊在码头,到玄清真人以最高礼仪接待,双方应该已经有了新的谅解。
玄清真人要洗白,宏祥帮就不怎么好用了。
哪怕是在处州府,哪怕有五仙教帮忙,宏祥帮的名声依然差到了一定程度。
对玄清真人来说,放弃宏祥帮,修复和秦淮帮的关系,更有利他带着五仙教走出处州。
这种状态下,秋江还会不会为“正义法理”出手,就很难说了。
“仙童观中,接受五仙教教义培训的,一共有四个孩童。明天……啊,不对,今天晚上的仙童登岛盛典还是会如期举行的。”
同一个时刻,遂昌县城。
刑捕司的差役刀剑出鞘、弓上弦,将县衙守得水泄不通。
遂昌县衙的属官、衙役、差役一概被赶到外面,几个书吏围着县丞,望着进不去的县衙连连跺脚。
县衙内,路英和杨和对着地道入口连连冷笑。
遂昌县衙正堂之下,藏着一个规模巨大的地下“殿堂”,也是多处密道的转换中心。
“路大人,厉害!”
“也是你们刑捕司的那个小姑娘敏锐,更有劳徐郎中和协统协助。”
县衙投蛇事件后,楚亭月和路英已经确认了遂昌系列官员殒命案的真相——是意外,又不是意外。
在杀人证道的“神灭令”下,当地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可能加入到制造“意外”的行列。
他们每一个人做的事情都不严重,成功率也不高,但是千百次“意外”叠加,终究会形成质变。
他们不介意哪一个人的举动会造成后果,也不介意哪一个时间能出成果,甚至不介意终点——是死,是病,是残,都好像交由天意。
正因为每个人做的事都不严重——放了一条蛇,换了一张凳子,抛下一块砖,洒了一点油……甚至很难说是故意还是无心之失。
所以当这些积累终于变成一条人命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愧疚之心,都泰然的说“那就是倒霉,是意外,是……神罚。”
这个结果让人冷汗涔涔又无可奈何。
纵然路英久经刑狱,面对这样的结局依然充满了不甘,楚亭月却平静入股,她多次提到一个问题——这些人必死的理由是什么。
“就拿这几个知县来说。第一个,牵扯到了杨小英。杨家本为五通神祭祀,与后来的五仙教关系密切,姑且相信杨小英的控诉——黄知县起了色心,引来杀身之祸。谭鸣则是因为反对兰仙姑,而且看出了五仙教有‘谋逆’迹象。可是当中这两个呢?他们有必须去死的原因么?他们与五仙教没有直接冲突,第二人从到任到病逝不过三个多月,期间堪称一事无成。他们为什么会被‘神灭’?”
路英道:“楚巡司的疑问很有道理。所以,我就有了这么一个推演——如果谭知县没有如此复杂的背景,遂昌会怎么样?”
——会缺县令。
这种来一个死一个,死了也白死的地方,哪怕大明官场僧多粥少,也没有人愿意来赴任。
谭鸣之前,地方官空缺已近半年,若不是这个新科进士一腔热血,这个空缺兴许到现在都没补上。
谭鸣之死,简直是给还心怀疑虑的候补官员们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当上实职是好,前提得有命当下去。
“刑狱断案,先问动机,在没有明确疑犯的时候——谁得利,谁可疑。那么谁是这些事情的直接得利者呢?”
杨和笑了一下:“在谭鸣赴任之前,处州府已经上书吏部,让此地县丞暂代知县之职。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暂代能暂上七八年乃至一辈子——可比正经县令更长久。”
答案就出来了,这些连续神秘意外死亡案背后的得益者——以县丞为首的县衙佐官和吏员。
“五仙教的前身是本地的五通神信仰,此等淫祀自本朝开国被多次清扫,信徒除了造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庙,便是设置地下秘密祭坛,这也是白莲教常用的手段。高百户和楚巡司在城北发现了两处地道,以及通过错综复杂的房屋买卖来联通祭坛的手段。
“这些发现佐证了我以往的猜测,反复推算后,这些地道的中转就在县衙之中。地面网络则通过杨家、县丞、捕头等多个县吏、差役的住处搭建而成,狡兔三窟、宛若蛛网。”
“这个地下祭坛存在的时间不短,为何就在这几年连续动作,且有了占据县衙的计划?”
路英叹了口气:“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白莲教。”
“白莲教看上了五仙教在遂昌的势力和财力,全力渗透?”
“我的推断有些不同。不是开始渗透,是夺回控制。杨协统,你来看这张时间表。”
路英把五仙教在整个处州的变化、扩张从远到近,一一整理,并在几个时间点上用朱色点画。
永乐十二年,五仙教诞生了“仙姑”一职,势力之盛一度超过仙童。也是从这一年起,五仙教在遂昌城北、城东各自建立了仙观,以城东观为主。
永乐十九年,第一任仙姑“飞升”,此后多年再无此职。
永乐二十一年,城东观走水,庙祝葬身,神罚之说第一次出现。城北观代替了城东的地位,成为继迎仙岛、仙童观后第三大仙观。
正统十年,五仙教再一次出现了“仙姑”——兰仙姑横空出世。
“怎么样,体味到其中的奥妙了吧?”
“永乐十二年,唐赛儿在闽浙声名鹊起,白莲教的圣母、魔母一系的势力甚嚣尘上。永乐十九年,唐赛儿兵败,白莲教跌入谷底。正统十年……刑捕司从正统九年开始发现白莲教在闽浙的行动又频繁起来。”
“我猜事情是这样的——永乐年间,周按察使清查淫祀,当地的五通神祭司们将此改头换面,弄了个‘五仙教’出来,并且与白莲教融合。真正意义上有源可查的仙童——玄澄,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没错,魔童、圣母、魔公,这是白莲教最喜欢搞得花样。”
“那几年白莲教发展迅速,五仙教跟着得利。我猜,那个时候,原本的五通神祭司们渐渐失势,转而由白莲教中人掌握了大权。但是,永乐十八年,唐赛儿兵败,朝廷在闽浙两地,尤其是浙江大举铲除白莲教余孽。五仙教也跟着跳反了,他们杀掉了白莲教的人,再次变幻风格。不过,他们也的确从白莲教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杨和一边点头,一边继续看记录,虽然没有实证,他也觉得路英的推测九成是对的。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怎么说?”
“根据我对白莲教的了解,五仙教可能并没有真正脱离过。只是过去二十年白莲教主体蛰伏,管不上他们,那些曾经被排挤的旧祭司重新夺位。而随着安稳日子的增加,白莲教的那些人也改变了想法。”
这一点从路英整理出来的资料里也能看到端倪,永乐末年,五仙教在当地的运作重点从不择手段的增加信徒、给信徒洗脑,变成了全力捞钱。
他们不再渲染世间的不公正,也不再描述五仙圣境的往生之所是何等美好,转而强调现世好日子。
这是五通神的老路子——信仰,供奉,祭祀,立刻荣华富贵、心想事成。而且,一开始给点甜头,到后来,要的祭祀规模越来越大,乃至于不祭祀就要你命,丢不掉,送不走,整个和被绑架了一样。
“几十年过掉,白莲教死灰复燃,又来找他们了。我和楚巡司都发现了五仙教内部分成了几大势力,政出多方,相互矛盾。”
杨和点点头:“还有那个董明使。他从京城逃离,遁入浙江,正在四处回收白莲教的财富。”
“他就是关键。从去年开始,五仙教内部的动荡越来越明显。兰仙姑重建东观,召集了一群信徒天天给他们说天下不公,要圣母降临,改天换地。玄清对应的手段就是请求朝廷敕封,试图以官府的力量对抗重新来夺权的白莲教。”
“高矢寒说那个董明使在金华、处州、衢州多地出现,我觉得,正身目前就在遂昌。”
杨和一振,他之前跟着张思仁在天目山摸爬滚打半个月,当下若是能捉到此人……哪怕只是明确位置,也是大功一件。
“路经历有怀疑的人?”
“我们都锁定了同一个人——”
路英望向迎仙岛方向,缓缓道:“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