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连续的大雨终于结束。
阳光冲破云层,照耀在遂昌的山河之间。
烟树浓绿,水光潋滟。
众人欢呼——真神仙显灵。
县城里张灯结彩,码头上,百舟待发。
云雾在山峰间缭绕,迎仙岛上空一道彩虹连接天地。
楚亭月是逆着人流踏入县城的,在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扶老携幼,带着笑容奔向迎仙岛和各处仙观的人群中,步履匆匆,直扑县衙的她是十足的异类。
这一日,遂昌城商店关门,市场停止,就连县衙都找不到差役仆从。
只有县丞苦巴巴的守在那里,表示我们这里的传统,迎仙大会是要放假的,最重要的那几天都放假。还劝说路英:“入乡随俗,路大人也歇个一天半天的,去看看热闹?”
如果没有刘婉音、王山两桩人命案,路英还真愿意去凑热闹,这会儿,两个案子都没着落,他心急如焚,哪有闲心去体验民俗民风。
楚亭月赶到的时候,县衙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
王山遇害,经过一天一夜,他的下属们大概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一个总旗带着人包围了县衙,要路英交出凶手给他们王千户报仇。
路英……简直无语。
他的下属和陈行出去交涉,表示人还没抓到你们着急什么,抓到了,那也是按照规定由按察司审问。当然了,案子涉及锦衣卫,锦衣卫也可以自行处理,缉拿凶犯,按察司和刑捕司不会干预。
所以,你们不去抓凶手围着县衙干嘛?
对方的回答:“我们来监督办案。”
陈行都气笑了,王山活着也就罢了,你一个总旗,有什么资格监督按察司和刑捕司?
但是,这话他不敢说,刑捕司的差役也不敢说。
僵持之时,高矢寒终于出现了。
高百户骑着高头大马,目光一扫,指着那个总旗问原因。
对方刚说了几句,高百户就一鞭子过去直接把人抽的滚出丈余。
“我们锦衣卫的案子,何时需要求其他人来破?你们不去缉拿凶犯,在这里丢什么人?”
这些人并非北镇抚司直属,哪敢和这位高百户对着干,连滚带爬地起来,灰尘都不敢拍一下,就要跑。
高矢寒又一鞭打在地上:“全部留下,听本官差遣!”
这就是楚亭月回到衙门后听说的事——路英的大麻烦被高百户主动接走了。
从管辖权上来说,这个做法是对的。锦衣卫内部案件本来就不应该让地方衙署处理。
路英少了个大麻烦,楚亭月却多了一个麻烦。
高矢寒点名刑捕司协助。
按察司喊刑捕司干活,他们可以翻个白眼。镇抚司喊,他们得肝脑涂地。
这位北镇抚司百户干起活来是真的拼命,楚亭月刚见过醉生梦死,连个守卫工作都干的一言难尽的蔡祥,再看他,越发顺眼。
高矢寒凌晨时分才受了伤,这会照样一身劲装,步履匆匆。
她瞧瞧问了句:“百户大人,伤……要紧么?”
“一点皮肉伤,不碍事。那人出手很有分寸。”
她把杨和的提示说了,高矢寒道:“王山的真假……还要怎么查验?”
“拿他的军籍,上面有详细的体貌特征记录。他的妾室们,还有……相好的,再次讯问。以及,二次验尸,如果是伪装的,绝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对了,夏梦不是他的相好么?”
高矢寒冷笑一声:“她已经死了。”
“???”
“痴笑狂哭,折腾了一天,死了。”
“罗汉摄魂塔……”
“差不多吧。就是没当时中毒的那些人那么暴力,他们砍人,她折腾自己。”
“也……砍人吧?那不是把具尸体都快剁烂了。”
“巡司还有心情说笑。难道意识到不到代表什么?”
“白莲教——”她正色道:“此毒一出,代表着白莲教在遂昌活跃。代表着王山、夏梦、刘婉音这些人都可能与白莲教有涉。”
“不过……我听他们转述,夏梦中毒情况并不严重,怎么会那么快就耗到油尽灯枯?”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
“夏梦死在哪里?看守是谁?”
高矢寒露出颇含深意的笑:“是按察司和县衙的人。你那小旗还挺机灵,知道什么功不能抢。”
“夏梦她……”
“我的人正在验尸。我听说有个前任刑捕司的顶尖仵作在处州。”
“康老正在遂昌,下官让人去请。”
“夏梦死的那一刻,双方的看守都在?”
高矢寒又笑了一下:“只有按察司的人。”
楚亭月倒吸一口冷气。
她从这两句话和高矢寒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件事——北镇抚司在暗查浙江按察司,罪名是——谋逆。
再一想——其实也挺合理。
从临安到处州,到处都发现了白莲教的痕迹,还能堂而皇之在大运河上阻断交通,抢走大批火药。
从各种痕迹看,白莲教在两浙的活动已经进入活跃状态。
这么大的事,浙江官员却毫无反应,布政司、按察司、巡抚,各级衙门一个上报朝廷的都没有。
往轻里说是玩忽职守。
往重里想,白莲教能发展到这个地步,背后是不是有这些官员保驾护航?
“怎么?心疼路经历?”
楚亭月:……
“我在想,夏梦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么?在遂昌,她除了和王山串出来的杨岳氏之案,其他并没有仇家。她虽然替王山看着不少财产,可对外打交道的是杨二福……对了,夏梦这一死,她名下那些财产怎么处理?”
“你猜——”
“按理说,王山应该有控制这笔钱的方法。不过他……死了。难道归了杨小英?”
高矢寒摇摇头,吐出两个字——
“冯素!”
“为什么?”
“夏梦生前留下过一个契约——她若死了,所有财产归刘婉音处理。这个契约是在五仙观立下的,做证人的还有——本县县丞。”
“如果王山活着,这份契约就是一张废纸。”
高矢寒笑了一下。
“不对——夏梦名下的财产不足以让冯素这样的人动杀心。”
“我若认为冯素是凶手,他现在已经在受刑了。”
“可是,除了这些财产,夏梦也没有其他必死的理由。”
高矢寒微微皱眉,意识到这句话切中了要害。夏梦的死只有两种可能——复仇,和夺产。
他当然希望最终的结果只是复仇,最好连带王山的死都是纯粹的复仇,那么这个案子只要把通缉令一发就可以结束了。
“把夏梦那些财产的登记册拿过来。”
楚亭月看了两眼,提议道:“把县丞或者县里负责土地房屋登记的主簿叫过来吧。”
夏梦的遗产中,商铺、金银、珠宝都简单,可还有大量地契、房契,有些是买卖物,更多的则是抵押品。
王山的生财之道,垄断商铺生意只是小头,毕竟区区一个遂昌,就算所有铺子都归他,一年的数字也能看到头。
放高利贷才是他吸金的重要来源,这涉及范围就大了,光是夏梦这里的各种抵押品就遍布处州各地,还带上了临近的丽水、金华。
其中最多的当然是处州府的,清点出来地契三十多张,房契二十余份。
其中大部分没有在官府这里做过登记。
这也可想而知,现任官员亲自下场做生意本来就不符合规定。
至于赖账——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赖锦衣卫千户老爷的帐?
把两个县吏喊过来是对的。县丞当过财产转让协议的见证人,按他的说法,夏梦的本意是让刘婉音把她的财产捐给五仙观——帮她求个来生富贵荣华,一生顺遂。
县里的主簿则说得出地契、房契对应的位置,以及对应房主、地主人的基本情况。他记性相当好,大部分都不用去查册子,给两人节省了不少时间。
“这块地……好像不怎么样啊?”
对到一个地契的时候,有人嘀咕了一句。
这块地在山上,面积不小,但是远离村庄道路。
“这有什么名堂?”
主簿连连摇头:“就是一块山地,种不了多少庄稼,也修不出房子。有点橘子林,不值多少钱。”
“说来也奇怪,这地还有两拨人想收。”
“除了王千户,还有谁?”
“小的说的两拨不含千户大人。就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两个江湖帮派。”
“他们要一个山地做什么用?”
“小的也不知道。就听说……大概是为了风水。原主人也是因为家族世代埋在山上才不肯出让。”
“那,最后为什么卖给了王千户?”
“嗨,还不是因为家里出了个败家的小子。文不成、武不就也就罢了,还赌博,把老娘的陪嫁都偷光了还欠了一堆债。这不是,只能卖地了。”
楚亭月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起道理,还是后来一个下属一句话说破:“这种时候,这千户老爷的出价还挺公道。”
王山身份的验证很快有了结果,给出关键信息的还是他的情妇们。
锦衣卫的刑具威慑下,姑娘们什么细枝末节的记忆都能恢复,什么**的话都敢说出口。
新的体貌特征,配合二次验尸,得出了新的结论——尸体不是王山。
众人一时间百感交集,虽然情况还是很不好,至少多了一点希望。
人没有直接被杀,搞了个李代桃僵,无非是王山这个人还有用,那他还活着的可能性就很大。放在众人面前的题目从之前单纯的“谁杀了王山”,变成了“王山到底有什么特别用处,挟持他是图谋什么?”
有人第一反应就是:“用来威胁王公公?”
高矢寒翻了个白眼。
王山若是在王振心中如此重要,他也不至于为了杨家的家产搞出那么复杂的事来。
王公公随手赏赐一点,可不比杨百户的全部家当都多。
楚亭月看出了他的想法,低声道:“倒也难说。若是绑了王山,问王公公要点不重要的好处,兴许是会搭理。”
若是威胁到王振自身利益,别说一个远房侄儿,就是亲儿子都没用。
单纯的勒索,事关面子,王公公还是要管一下的,到时候还是马顺这边的事。
横竖锦衣卫逃不掉,高矢寒这口气松的早了一点。
“对了,大人您……和蔡百户关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