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蒙羞,书生仗义,一时引为美谈。
不久后,李业的岳父病故,临终前当然把所有家产,外加次女一并托付给了李业。
李业当着岳家亲族的面表示——妻子丧期之后,他会迎娶小姨子,以后长子继承岳家姓氏。
一番话声泪俱下,看到的人都称他德行出众。
这个故事很快传遍浙东,浙江布政司召见了他加以勉励。
不到半年,这家二小姐选择了出家为尼,据说是受不住乡人闲话,又常常梦到姐姐因为通奸之罪在地下还要受苦,决定青灯古佛为家人祈福。
此后,李业卖掉了所有房屋土地,他的岳家彻底消散。
一年后,李业进士及第。
也就是这一年,故事开始反转。
先是有人说那家的二姑娘没有出家,而是沦落青楼。
刚开始,这个说法影响不大,毕竟碍于自己的面子,当事人没有出来详细说明,全都是“某某听某某说……”
其后,从一并赶考的浙江举子中又传出说法——李业为人卑劣。
对同乡同学,能利用的时候极尽恭维,一旦榨干价值马上翻脸不认人。捧高踩低,各种诽谤有才干的人。甚至还有专蹭饭不出钱,遇到掏钱就忘带钱包……
当时依然是相信的少,毕竟热衷于说闲话的都是落榜考生。
真正给他一击的是两件事。
一个是书生乙的忏悔。
书生乙忽染恶疾,缠绵病榻痛苦不堪的时候幡然悔悟,和人说当年是李业授意他去勾引自己妻子等等。
事成后,李业给了他一大笔钱,这和他家境忽然改善正好对上。
书生乙最后喊着“报应,报应”吐血而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情形下的忏悔和控诉,众人不得不信。
另一件事发生在他岳家的亲族身上。
他的妻兄,也就是他岳父的亲侄儿家里糟了难,实在过不下去。当初他对着全族的人信誓旦旦的表示要为岳父家肝脑涂地,诸位也是我的叔伯亲戚,用得上的时候随时来找。
他们信了,辗转到了他的任地求援。
结果,对方见都不见,最后干脆以“擅闯官署”为名,把人打了一顿。
这倒霉的大侄子最后是靠着讨饭回了家。
这一下,李业的名声是彻底完蛋了。
当时浙江布政司还没换人,觉得面子上实在难看,亲自写了封信派了个门生找上李业去质问。
后者自然是哭天抢地,都是污蔑,都是嫉妒。至于堂兄?我没见到啊。大人您不知道,当时我病了,人事不省的那种,都是下人混账,衙役们混账,这点钱兄台帮忙带回去给堂兄,等他日有机会,我当面去磕头赔罪。
这位门生是个精干人,暗地里打听了一番,结果当然是——生病一事子虚乌有。
他回来之后向着布政司如实汇报,后者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眼瞎,还替他遮掩了一番。
布政司大人这样的态度,其他人也不敢太宣扬,事情就这么淡了下去。
杨和苦笑道:“我清楚此事,因为那个讨饭回来的倒霉书生与我是同窗。”
楚亭月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个倒霉书生后来怎么样了。
回答是“还好,我们劝他把钱收下了,也算是度过了难关。当下也进士及第,在北方当知县。”
“这不是和王山一样么……”
“什么?”
“李业和王山一样,都背着别人的血海深仇。他那倒霉岳家可有人会复仇?”
“非要说,只有我那同窗。可要做到这个地步……”他摇了摇头。
“那家的二姑娘呢?”
“事发后,有好事者去二姑娘出家的庵堂找过,师太们都说从未有过这么个姑娘来投。”谁也不是她的至亲,自不会有人再去循迹找人。
杨和看看她的表情:“是不是会觉得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犯不着为他费心力找凶手?”
“不……我只是遗憾,这样的人没有以律法惩戒。”
杨和哈哈一笑:“时间差不多了,带我上那边船上一看吧。”
到了码头上,杨和又朝着青螭看了几眼:“秦淮帮怎么把他们看家的宝贝放到了这里?”
“秦淮帮在这里的生意遇到了麻烦,新任浙江分舵话事人在此调停。”
“秦淮帮……他们做矿上的生意,却偏偏站在反对新开银矿的那一边。”
“哦?”
“朝廷议论此事时找过秦邯阳,他写了数千字的折子,陈述开矿得失,总结就是——弊大于利,劳民伤财,不建议。只此一事,倒让我对他们刮目相看。哦,这件事是徐郎中说的。”
钦差大船上已经从“死了人”的惊惧中恢复过来。
一日无事,船内警戒增加,刑捕司来来往往,给了船上众人安全感。
到了晚上,齐方同又开始依红偎绿,舞乐翩翩。
楚亭月和杨和迎着朝阳登上大船时齐方同还在闷头大睡,身边自然陪着娇娆的花娘蝶梦。
蔡祥比他“懂事”很多,当下已经穿着整齐在那里听下属汇报,安排当日的警戒工作。楚亭月进来时正听他对下属说“今天把船上不相干的人都聚集好,姑娘们安排船只送回去,其他人在县城里安顿,让县衙负责看守。”
“百户大人,昨天在船上的所有人都不能离开遂昌。”
“姑娘们整夜都有人证,巡司昨天不是问过了么?”
“相互掩护也是有可能的。”
蔡祥一梗,停了一会才道:“那就把红霞、蝶梦这四个送回杭州。”
他说的这四个女子当天晚上都在陪宿,红霞、蝶梦更是在事发之时还在他们床上。
“下官以为,最好不要。百户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不是说各位大人有和他们串通的嫌疑。而是……比如齐大人,他熟睡之时,枕边人若是离开,他真的能知道么?”
她若拿蔡祥举例,后者肯定跳起来“老子金戈铁马出来的人,别说一个大活人,来一只蚊子都能知道”,但是说起齐方同——蔡祥自己都犹豫了。
楚亭月淡淡一笑:“那两位姑娘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么?”
蔡祥哈哈一笑:“多花点钱罢了。”
此事就此揭过,楚亭月为他和杨和相互引见。
正儿八经进士及第的杨和,在他金榜提名的那一刻也光辉过,琼林夜宴,踏马游街,拜访京城官员……他和蔡祥在京城还有一面之交,当时蔡百户还没发迹。
蔡百户主动提了一下过往,为双方合作开了个好头。
杨和刚一坐下就语出惊人——
“圣旨查看过没有?”
“立刻就看了,安然无恙。恭放圣旨的舱房一直有人看守,昼夜不断。”
“下官多嘴一句,可是打开看过?”
蔡祥一愣,旁边的总旗摇了摇头。
片刻后,蔡翔和匆匆赶来的齐方同都面无人色的对着一个空匣子。
其实也不是真空匣子,里面还是有一个写满字的卷轴的。
腾蛟起凤,辞藻风流,斥责皇帝无道,百姓困苦,奸臣当道,民不聊生。
这哪里是圣旨,这是一篇檄文。
要是敕封大典上掏出这么个东西,齐方同、蔡祥就等着腰斩灭满门吧。
齐方同先慌了手脚,他毕竟年轻,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从没体会过“艰难危险”,这么个大事砸过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死定了,全家都死定了”。
杨和咳嗽一声:“两位先莫急,依下官看,圣旨还是在的。”
蔡祥先反应过来:“你是说……圣旨没有被毁?”
“若是要损毁,当场撕了便是,何必拿走?”
“那,这是何意?”
楚亭月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位钦差大人实在是……太不经事。
“用以为质,以图其利。偷盗之人后续必会和两位接触,届时就是夺回圣旨,缉拿凶徒的大好时机。”
蔡祥眼睛眯了下,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那个方向的延伸线上就是秦淮帮的青螭。
“百户,守卫此处舱房的侍卫真的是昼夜不息,从未离岗?”
蔡祥没说话,他自觉没本事替下属打这个包票。谁也不觉得这次任务会有危险,他加大对外防卫,也是听说了“有人在江湖上买凶”——他觉得这个杀手因该是针对自己来的。毕竟齐方同只能算纨绔子弟,没什么正经仇家。
杨和提醒了一声:“重点盘问李大人遇难前后的情况,先问军士。”
锦衣卫军士们又经历了第二轮盘问,上一轮是蔡祥自己问了把结果告诉她——所有军士都有不在场证明。
这一次蔡祥总算让她和杨和一起在场,一问之下,果然,李业尸体被发现的那阵子那一片一阵混乱。
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仆从揪着锦衣卫去二次查看,然后就是四处喊人。
一层内部守卫的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脱岗。
“百户,现在立刻命人搜查所有舱房和每个人的行李,兴许圣旨还在船上。”
蔡祥表情复杂,接命令的那个总旗的神色简直是百感交集。
楚亭月低声道:“昨天早上船上上下的人就不少。”
总旗脱口道:“适才又送走了姑娘们。”
楚亭月心想,在这种事上怎么每次手脚都那么快。
杨和愣了一下:“无妨,还是要查,先把在船上的人的嫌疑排除了。”
“对!立刻去安排,还有,把下船的人截住了,所有东西都要查。舱房,从本百户的查起,一个也不许漏。”
“当下先这样,接下来就是等了。但愿提要求的人早点来。如此——”杨和正想说“下官先行告辞”。齐方同忽然道:“杨协统留下,若是那盗匪真的来提要求,还要仰仗杨协统抓人。”
杨和想了一想,对楚亭月道:“我留下,巡司可以去城里看看。不过,需得留一个你那边的小旗给我。”
蔡祥其实是不同意的,要让他二选一,他会选楚亭月。
齐方同觉得楚亭月一个妙龄少女怎么看都不如杨和老成持重,更别说杨和的官位更高,在浙江司时间更长。
蔡祥却一眼看出杨和就是一介书生,一点武功没有。
船上私运东西这件事齐方同并不知道,蔡祥则从失窃这件事上意识到他们的确在和“江湖人物,武林高手”打交道。
江湖杀手有没有来不好说,江洋大盗是肯定来了。
和这些绿林豪杰打交道,出身涵园的楚亭月比杨和这么个进士好用多了。
但是,这些话他没法和齐方同说。
楚亭月一口答应,说:“王实的功夫更好,让他留下听协统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