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餐,楚亭月开始给苦主介绍自己第一天的调查结果。
第一眼看到沈媛居住的那个院子,她就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那院子是不错,地方大,假山草木皆备,房间数量更是超出了一个闺阁女子所需要的度。
可这个院子太偏了。
这个偏不是冷寂,恰恰是热闹,院子一面临街,一处山墙外就是邻家院子。
这样的院落绝不是沈家这种极端恪守“礼法”的大家族应该拨给待字闺中的女儿居住的。
沈家二姑娘的住处也证明了这一点。
两层小楼,位于内宅偏中,即便这样,还修了独立的院墙,二小姐自己想看一眼家中花园都只能在二层绣楼之上。
“沈姑娘这住处是自幼居住吗?”
“这是大姑娘从舅家回来时候,太太们特地给她选的。”
“特地?”
“大姑娘喜欢侍弄个花草什么的,这处院子不是特别大吗。大家都说大姑娘这住的,可比大奶奶的正房还好。”
沈媛这处院子都是平房,靠路那边还有一扇角门,当下从里面锁着。
“这院子原本是谁住的?”
“原本是三爷的住处。”
沈家老三也是正房生的,不到二十就去世了,死的时候尚未成婚。
这处院落给成年男子用恰到好处,通过角门直接就能出宅子。
沈媛的奶娘说沈媛刚搬进去那会儿,她去看望过,当时就提出这门不安全,得封上。黎氏却表示沈姑娘住不了两年就要出嫁,将来这院子给沈庭用,砌墙开门太麻烦。
沈媛也没坚持,只说加一道锁,不让开就是了。
楚亭月一查看,门锁虽有锈迹,也有明显加过油的痕迹。
院落另一边是另外一户人家,一道山墙隔开。
沈家住在余杭县外一个镇子里,能和他家当邻居的当然也是当地士绅。
沈家的邻居姓齐,家主考上了举人,后来通过家族关系弄了个官,宦海十余年,也当上一地知县。
和沈家一样,这齐知县没有带妻儿赴任,当下家里除了妻子还有三个儿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已中秀才。
齐家院子里种了一颗大桑树,五六米高,亭亭如盖。
这一侧的山墙上有一些钉子、碎瓦片之类的,横七竖八的立在墙头。
“这些?”
“这是大姑娘让人弄的。”
“为什么?”
那人一愣,喃喃道:“这,大姑娘说让弄得安全些,太太同意,我们就这么做了。”
沈媛不执着于封门,却对山墙如此介意。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株高高的桑树。
是有人爬在树上窥探于她?
能让她不安的,那便是陌生男子。
“靠近这里的房子是齐家少爷在住?”
这问题沈家下人当然回答不出来,倒是后来被喊来的一个表少爷给了答案。
那里是书房,齐家请了教书先生回来,沈家三个公子都在这里听课读书。
会来这里读书的,还有齐家在镇上两家至交的公子,齐家在这里开了道门,每日上午朗朗书声。
“他们会爬桑树吗?”
答这话的是那个从人贩子手上赎回来的沈婷的贴身大丫头——黄鹂。
“桑果熟的时候,经常有人爬上去摘。我们在院子里做事,那群半大小子还嘴碎。”
黄鹂就叉着手骂过人,还想找人去和齐家说,最后被沈媛拦下来了,说不过半月时间,这段时间少去那边就是了。
楚亭月了然。
爬树的都是半大小子,沈媛觉得不是大事。
但是可能通过爬树窥视,以及轻松越过两家的院墙,这让沈媛隐隐不安,故而让家中在山墙上加了阻隔。
经常爬树的是采摘桑果的半大小子们,可齐家并不是只有半大小子。
这棵树上是否有过青年男子,在枝叶间偷看邻家少女的窈窕身姿,两人又是否有过对望……
这个问题又在黄鹂那里被否认了,她没见过,也没从任何人那里听说过邻居家有成年男子爬树偷看。
至于她家小姐,黄鹂说沈媛种的花都在前院,靠院墙那段主要是他们这些丫头仆妇拿来做杂活,晾晒被子之类。
“小姐平素根本不来后院,更别提晚上了,从小姐房里走到后院多不方便啊!”
院中格局也体现出这个后院是供下人干活用的,从沈媛住处到后院需要走夹道。
除了夹道当然也有其他的路,比如穿过一小片用于分割空间的竹林。
楚亭月也尝试了一下,能穿过去。但是竹林中没有明显的“小径”,竹子长得比较密,很容易划破衣衫。
一番勘察,改变了她最初的设想。
面对钱韶夫妇,楚亭月道:“我本以为‘苟且’之事子虚乌有,但是沈姑娘和人有些情愫的事是真的。可今日查询下来,沈媛的确如二位所说,恪守礼法,谨慎持身。她和外界没有交流的渠道,也没有交流的意愿。”
李氏叹了口气:“阿媛十岁就到我家,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钱家没有沈家那么多规矩,姑娘们结伴外出走走是常事。姊妹们去约她,她总要问‘可有婶婶们同行’,若无长辈,她是不去的。”
“所以,夫人坚信,沈媛这件事上,必有人刻意牵针引线。这个人还不是一般的丫鬟仆妇,而是……家中长辈。”
李氏瞟了一眼丈夫,又叹了口气:“所以婆婆一听到‘自尽’二字,就哭喊‘有杀千刀的在害我外甥和外甥女’。”
“我现在却怀疑,这个‘男人’是否存在。”
“那她自寻短见是为什么?”
楚亭月笑了一下:“是啊,这的确是一个疑惑点。今天时间有限,我只询问了下人们。明天我会和沈家的夫人、小姐们谈谈。”
说到这里,有人敲了两下门,是她带来的一个差役,在外面说:“巡司,东西都整理好了,小人给您放房里?”
“好——让店家给我多备一盏灯。”
“巡司晚上还要,读书?”
“我将沈媛房中所有字画、书本都带了回来,准备连夜看完。”
翌日,清早。
锦衣卫杭州卫,副千户张思仁刚刚给伤口换过药。
半个月的山中追击,他们人人带伤,各个沮丧。
他们几次摸到反贼的营地,又每次都是面对人去楼空的场景。
期间当然也有追击成功的时候,可落网的都是不足一提的喽啰,他们真正追捕的白莲教核心人物像一条泥鳅一样,从锦衣卫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全身而退。
自成祖朝“佛母”唐赛儿之乱被剿灭后,白莲教安生了一段时间。如今几十年过去,这个历经数朝,绵延几百年怎么都灭不干净的造反专业户又一次恢复过来。
自两年前起,白莲教在各地的活动又频繁起来。
他们这次追缉的人一年多前在京城进行了一番大动作,暗杀朝廷官员,乔装打扮混入禁军,计划毒杀皇帝……
每一桩足够千刀万剐一次。
案子最终破了,人却没抓到,刑部下了海捕公文,锦衣卫也在全国各地通缉。
一个月前,杭州卫传来消息说此人出现在临安一地。
这白莲教在民间渗透能力极强,军队、官府乃至锦衣卫中都有教徒存在。为了避免透露消息,锦衣卫特地从京城调派人手,参与追击的缇骑直到登上天目山才知道此行目标。
换药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当白布终于裹好,张思仁额头已经一层细密的汗水。
一名总旗道:“卑职想了又想,这次追击肯定是有内奸。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次次扑空。而且那些贼人逃离的时候还很从容,扑灭火堆,掩埋痕迹……我们追得狗一样,他们……就在溜着我们跑。”
旁边的另外两名军官也连声应和。
张思仁点点头,却道:“这次参与的人太多了,追查无从入手。”
到搜山这一步,原本的精锐缉拿变成了两三百人的大行动。
这群人一凑起来,张思仁就知道不妙,可作为京城来的锦衣卫,他们对天目山一无所知,只能依靠更为熟悉当地环境的地方衙署,特别是临安一带的县衙捕快。
地方官署,锦衣卫杭州司,刑捕浙江司,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彼此各不认识,信息和指挥体系也大相径庭。
追缉途中,甚至发生过“捕快、军士”被人替换了,其他人都没发现的荒唐事。
追缉到了十五天,尽管还能找到线索,张思仁却坚信对方已经逃出包围圈,所谓的线索就和过去很多次一样,只是溜着他们玩的陷阱。
他下令撤退,一群人轰轰烈烈上山,灰溜溜回来。
真正战损的很少,大部分人的伤都是在追缉爬山过程中因为不熟悉地形出的事。
就连张思仁自己,也是雨天追缉失足滑落,左肩、左腿都受了不轻的伤。
受伤后又在山里摸爬滚打了数日,导致伤口溃烂,刚回杭州城就因为高烧昏了过去。
“最可恨就是浙江司,再三叮嘱,派擅长追缉、经验丰富的刑捕,结果呢,派来一个……爬山都得人扶着的货。说给我们打下手,结果处处都要我们来照顾。”
张思仁笑了下:“杨协统进士出身,本就不是吃这口饭的人。”
两人都“噗嗤”了一下,表达出对一个进士能混成这样的感慨。
“这次追击失败倒也在意料之中,我现在想的是……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杭州一带。”
那百户也道:“对啊,他受天下海捕追缉,照着他们以往的习惯,应该躲到丽水、龙泉这些地方的深山里。”
“从留下的痕迹看,他们一群超过二十人,进退有度,像是为了某一个目的聚集起来的,而不是逃窜之中随意集成……”他沉吟了一会儿,吩咐从人拿纸币,他要亲自写报告书。
张思仁出自官宦家庭,世代袭锦衣卫副千户,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他此行没带书吏,在写公文这件事上只有亲历亲为。
把事情写清楚,按照锦衣卫内部高等级方式加密,交杭州卫经驿站以三百里加急送京城。
他做起事来心无旁骛,这会才发现两个下属都还侯在一边,笑了一下让他们自去休息,也随手散了点银子给弟兄们加餐。
两人应了,那百户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们偶然听到一件事,千户还记得一年前跟我们一起在燕山里抓瓦勒奸细的那姑娘?”
“刑捕司楚亭月?她怎么了?”
“她在杭州,是浙江司新任的巡司。嗨,这要是早半个月就好了,这姑娘可比那杨书生好用。”
张思仁眼前一亮,旋即又笑着摇摇头:“她是精通追缉,可她和我们一样,对此间山林不熟悉。你们也莫要总说杨协统他们无用,没有他们带路,我们连那几个窝点都找不到。”
那百户也笑,可还有点不服气的说:“那次在燕山深处,大家一样不熟道路。刑捕司的追击术派的用场比这次大多了。”
张思仁知道这两人的怨念其实不在浙江司有没有用,而在徐沐平没有自己带队这件事上。
对于徐沐平这个人,他比这些下属要熟悉,知道若是让他带队,在山里的表现可能还不如那位杨进士。不过这些事情没必要和下属解释,笑笑了事。